灰烬在飘。
不是从天上落下来,而是从他身体里一点点溢出来的。每飘出一缕,他就觉得更轻一些,骨头像是空了,血肉也变得薄薄的,像纸一样。他还站在原地,手贴着那块古老的“来”碑,心口烫得厉害,好像被烧红的铁块烙着。
他知道,自己快撑不住了。
脚下的地面不再震动,可裂缝里透出的蓝光却越来越亮,刺得人睁不开眼。空气又稠又沉,呼吸都像在吞沙子。他的左腿已经消失了,只剩下一抹淡淡的灰影悬在半空,随着微弱的心跳轻轻颤动。
就在这时,背上突然传来一阵奇怪的感觉。
不疼,也不痒,就像皮肤下面有什么东西正在生长——一根根细线从断裂的脊椎钻出来,顺着肌肉蔓延。他想回头看看,脖子却僵住了,动不了。只能清楚地感觉到那股力量不断扩张,最后在他的整个后背勾勒出一个复杂的图案:盘绕如龙,又像倒流的河。
那是——灰侯纹章。
与此同时,在遥远的某个角落,一件由星辉铸成的臂甲微微震了一下。没有人看见,也没有人察觉,但它确实响了,像被人轻轻敲了一下钟,声音只有它自己听得见。
牧燃嘴角轻轻扬起。
他知道那是谁的东西,也知道它的意义。规则、监视、神明的枷锁……他们从来不关心谁能继承这个位置,只在乎有没有人愿意乖乖走完这条老路。白襄是这样,牧焚也是这样,现在轮到了他。
可是,从来没人问过一句:
你想不想?
脑海里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杀了他。”
是牧焚。
不是耳朵听见的,而是直接出现在脑子里,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可每一个字都重重地压下来,几乎让他膝盖发软。
“杀了监视者,你就是新的守门人。”那个声音继续说着,“三百年前我做了,现在你也该做。这是唯一的路。”
画面随之浮现——一片荒芜的原野,河边站着两个人。一个穿着破旧的灰袍,手里握着染血的刀;另一个披着星辉铠甲,胸口绣着三重火焰印记。他们没说话,只是对视了一瞬,刀光就划过了喉咙。
那人倒下了。
紧接着,整条河开始逆流而上。
牧燃闭上了眼睛。
他看见妹妹第一次发烧的样子,小小的身体缩在破毯子里发抖,嘴里一直喊冷。他把所有衣服盖在她身上,自己抱着墙角熬了一夜。那时候他还以为,只要活得够久,就能护住一个人。
他也看见演武台崩塌的那一刻,灰龙腾空而起。心脏被短刀贯穿,鲜血喷涌而出的时候,他居然笑了。不是因为痛,而是因为他终于能用自己的方式,做一件事。
这些事没人记得,也没人记录。它们不属于任何轮回,也不归溯洄管。
所以他睁开眼,低声说:“我不是你。”
话音落下,他反手抓住背上那根还没完全成型的灰晶脊柱。那是支撑他身体的东西,此刻却被他硬生生拔了出来。晶体在空中拉长、变形,边缘裂开细纹,仿佛承受不住这股力量,却又始终没有碎掉。
最终,化作一柄矛。
通体幽灰,表面流动着像时光裂痕一样的纹路。它不像武器,倒更像是某种钥匙,或是献祭用的信物。
他没有冲向白襄的方向,也没有追寻那个声音的源头。
而是转身,面对“来”碑。
矛尖抵住碑面中央,正好压在他之前留下的干涸血迹上。心口的印记猛地一跳,和背上的纹章同时灼热起来,像两块磁石终于找到了彼此的方向。七窍流出的灰血不再滴落,反而浮起来,在空中连成一线,逆着灌进碑体。
“来”碑开始反抗。
表面浮现出层层符文,像是沉睡已久的封印被唤醒。那些文字他不认识,却能感受到强烈的排斥。矛尖刚推进一点点,整座碑就剧烈晃动,裂开几道缝隙,黑雾从中渗出,带着腐朽的气息。
但他没有松手。
反而再用力,把矛往前推了一寸。
“止步。”
那个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冷,也更急。
“你若强行开启非时序通道,我会抹除你的存在。不只是这一世,而是所有时间线上的你。”
牧燃听到了,却只是轻轻一笑。
“那你试试看。”
下一刻,他将全身的力量注入矛身。
咔——
一声脆响,碑面终于龟裂。一道幽蓝的水流从缝隙喷涌而出,不是往下流,而是逆着重力向上冲起。起初只有一指宽,转眼间就膨胀成巨大的漩涡,把他整个人卷了进去。
他最后看到的画面,是自己的手臂正在化作灰烬,但那些灰并没有散去,而是被水流牵引着,往深处拖走。
紧接着,耳边响起了无数个声音。
全都是他在说话。
有的年轻,有的苍老,有的嘶哑得听不清,可说的都是同一句话:
“该醒了。”
他还来不及回应,整个人就被彻底吞没了。
水流冰冷,却不刺骨。穿过皮肤时,仿佛一层旧壳被悄悄剥落。他感觉自己在下沉,又像在上升,方向已经没有意义。四周全是幽蓝的光,偶尔闪过模糊的人影,全都低着头,手脚缠着锁链,缓缓顺流而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间,也许是百年。
前方忽然出现一片开阔地带。
河床铺满了灰白色的骸骨,层层叠叠堆成一座小山。有些已经破碎,有些还完整。就在他经过时,那些骨头突然轻轻颤动。
一只枯瘦的手从尸堆中伸出来,紧紧扣住了他的脚踝。
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
无数双手破土而出,争先恐后地碰他、拉他,想要把他拽进河底。他们的脸看不清,嘴唇却都在无声地开合,重复着同一句话。
他的身体已经开始分解,意识却依然清醒。
他知道这些人是谁。
是过去的他。
是那些没能走出这条路的牧燃。
他们不是要伤害他,而是在提醒他——这条路,从来就不轻松。
他抬起还能动的右手,想挣脱那只手。
可抓得太紧了。
正准备用矛挑开时,最底下那只手忽然翻了过来,掌心朝上,露出一道熟悉的伤疤——那是他小时候砍柴留下的,深褐色,弯弯曲曲,像一条虫。
他愣住了。
那只手……真的是他的。
刹那间,整片河床仿佛活了过来。数不清的手臂从骨堆中伸出,齐刷刷举向水面,像是在迎接什么,又像是在告别。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
可刚一开口,河水就涌进了喉咙。
他没有挣扎,任由自己慢慢下沉。
直到最后一丝光亮消失前,他听见了一个全新的声音。
不是来自外界,也不是来自记忆。
是他自己的声音,从未来传来。
“你还记得,我们答应过她的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