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从指尖滑落,一滴一滴砸在泛黄的地图上。奇怪的是,那些干涸已久的字迹竟然慢慢浮现出来,像被唤醒了一样。
牧燃的心猛地一沉。
不是警告……是召唤。
他没动,也没抬头,只是默默把地图塞进怀里,动作很轻,仿佛怕惊醒什么不该醒的东西。可脚下的地面已经开始微微震动,不是地震那种轰隆声,而是一阵一阵的,像水底传来的波纹,轻轻拍打着他的鞋底。
灰林里的树影忽然变了形。
原本乱糟糟纠缠在一起的枯枝,像是被谁悄悄拉扯着,缓缓扭动起来,渐渐变成一条弯曲的河流形状,从四面八方朝着中间汇聚。
这时,他终于抬起了头。
三十步外的地缝中,浮起一片水面。
它安静地悬在半空,不反光也不流动,像一面倒挂着的镜子,边缘泛着淡淡的灰蓝色微光。水面上不断闪现画面——一个人站在河边,背对着天地,火焰从脚下烧起,吞没了衣服,烧断了骨头,最后整个人化作飞灰,随风散去……
那是三百年前,他焚身祭河的那一幕。
一遍又一遍,重复不停。
牧燃咬破舌尖,嘴里顿时弥漫开一股血腥味。他抬起右手,用指尖蘸了掌心渗出的灰血,在空中划下一道短短的痕迹。刹那间,那水面上的画面猛地一顿,随即扭曲、破碎,消失不见。
他喘了口气,左眼的灰色瞳孔微微颤动。
普通人看不见的东西,他却看得清清楚楚——这片水面根本不是自然出现的,而是某个存在的“眼睛”。它的力量来自水底深处,更可怕的是,那股波动正一波接一波地冲击他的意识,好像有人在他脑子里低声说话,可怎么都听不清内容。
他往前走了两步。
脚刚落地,耳边突然响起一声轻笑。
不是从身后传来,也不是从树林里飘来,而是直接从那倒悬的水面里冒出来的。
紧接着,水面轻轻晃动,一个人影缓缓升起。
下半身还泡在水中,上半身已经探了出来,通体透明,像是由雾气凝成的。最让牧燃心头一紧的,是那张脸——左边是他年轻时的模样,眼神空洞,嘴唇紧闭;右边却是白襄的脸,眉宇间还带着少年独有的锐气和骄傲。
两张脸拼在一起,竟没有一丝违和感,仿佛本就该如此存在。
“你来了。”那影子开口了,声音像是好几个人同时低语,层层叠叠,却不杂乱。
牧燃没说话,右手悄悄摸向袖中的灰晶碎片。他知道这不是幻觉,也不是敌人伪装。这个东西认识他,甚至……比他自己更早知道他是谁。
“你是谁?”他终于开口,声音压得很低。
“我不是谁。”影子抬起手,指尖轻轻点在自己的脸上,“我是你没走完的路,是你烧断的命运,是你每一次逆流之后,留在时间尽头的残渣。”
牧燃瞳孔猛地一缩。
“你说什么?”
“守门人不死,轮回不止。”影子重复着那句血字,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天注定的事,“你每试一次,就会留下一个我。我守着这条河,不让它倒流。可你总想回来,总想改变。”
牧燃喉咙发干。
他忽然想起灰盾碎裂时,王禹令牌发光的那一瞬,风暴中飘来的那句低语:“守门人……该醒了。”
原来那句话不是叫他醒来,而是唤醒它——眼前这个存在。
他后退半步,手掌贴地,悄悄洒出一丝烬灰。灰粒落地即燃,形成一道极细的环形痕迹,将自己圈在里面。这是他在渊阙拾灰时学会的老办法,靠烬灰和大地共鸣,挡住外来的神识窥探。
影子静静看着他,既没动,也没阻止。
“你不信?”它问。
“我不需要信。”牧燃盯着它,“我只想问你一件事——我妹妹,是不是也在轮回里?”
影子沉默了几秒。
然后,嘴角扬起,露出一个不属于任何人的笑容。
“她不是容器。”它说,“她是钥匙。就像你,不是拾灰者,而是点火人。”
话音刚落,牧燃左眼突然剧痛,灰色瞳孔深处那道裂纹瞬间扩大,疼得他几乎跪下去。他感觉体内某处被狠狠扯了一下,好像灰星脉里藏着一根线,被人从另一端用力拽动。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金属出鞘的声音。
清脆、冰冷,熟悉得让他心口一紧。
他没有回头,但已经知道是谁来了。
白襄站在五步之外,星辉剑抵住他后颈,剑尖微微下压,割破了一层皮肤。
“你果然和它有关。”白襄的声音冷得像冰,没有丝毫犹豫,“从你穿过裂隙那天起,我就在等这一刻。曜阙告诉我,若见‘洄’现世,必斩其关联者。”
牧燃没动。
他知道白襄不会轻易杀他,否则那一剑早就刺穿咽喉了。但他也明白,白襄站在这里,不是为了叙旧。
“你早就知道它的存在?”牧燃问。
“我知道守门人会苏醒。”白襄握剑的手稳如磐石,“但我不知道……它竟长着你的脸,还有我的。”
水面中的影子依旧悬浮着,目光落在两人身上,像在看一场早已写好的剧本。
牧燃深吸一口气,右腿缓缓弯曲,重心前移。
下一秒,他猛然扑向前方,同时甩手——袖中三片灰晶碎片激射而出,化作灰丝缠住左侧三头破土而出的灰兽四肢。那些野兽还没完全钻出来,就被绊住,挣扎间互相碰撞,激起漫天尘土。
他借势翻滚,背靠一棵焦黑的古树,左眼灰瞳再次睁开,凝聚起最后一丝力量。
一道灰光从瞳孔射出,直击水面中央。
那一击并不强,没能伤到影子,却让水面剧烈震荡,影子身形瞬间扭曲,周围的气息也为之一滞。
趁着这片刻空档,牧燃抬手抹去嘴角溢出的灰血,目光直视白襄:“你要杀我,现在就可以动手。但你得想清楚——你效忠的曜阙,是不是也在骗你?”
白襄没有回答。
剑仍指着牧燃,可眼神变了,不再只有冷漠,多了一丝动摇。
就在这时,地面再次震颤。
四周的枯树接连爆裂,一头头灰兽从地下钻出,足足二十多头,全都安静站着,双眼泛着淡淡的灰蓝光,齐刷刷望向水面中的影子。
它缓缓抬起手。
所有灰兽同时迈步,朝牧燃围拢而来。
白襄站在原地,剑尖微微颤抖。
牧燃靠着树干,呼吸沉重,右臂肌肉不停抽搐,那是灰星脉透支的征兆。他知道撑不了多久,但他不能退。
他死死盯着水面中的影子,声音沙哑:“你说我是点火人……那你呢?你为什么要拦我?”
影子望着他,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
“因为我就是你。三百年前,我也这么问过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