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早就消失了,灰林深处的那道裂缝像一张干裂的嘴,慢慢吐出暗红色的光。牧燃拄着刀,右脚刚踏上第一级台阶,整座石门就轻轻震了一下。
他还没站稳,脚下地面突然裂开,灰土翻滚起来,像是被风吹皱的水面。他没有回头,可眼角余光却瞥见了那根剑穗——它动了,不是风刮的,而是自己从地上浮了起来,好像有人轻轻捡起,又放回原地。
他的喉咙一紧,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刀插进石缝里,借力往上爬。
每走一步,身体都像被撕掉一层皮。右臂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灰色的丝线缠绕着筋骨,像烧焦的木头还在硬撑。左臂上的“煞”字还在跳,黑得发亮,烫得钻心。他知道这印记不是封印,而是一种提醒——三百年前,他也曾这样走过一次。
那时候,没有人等他回来。
石门上的刻痕渐渐清晰,“逆”字的一撇刚刚完整,忽然微微一颤,仿佛被人用指尖轻轻抹过。紧接着,整扇门轰然震动,四个大字浮现出来:灰烬逆星·终章。
光芒从门缝里涌出来,不白也不红,是灰与星光混在一起的颜色,就像快要熄灭的火堆里,突然蹦出一颗闪亮的星。
他伸出手,想要推开。
就在指尖碰到石面的瞬间,天空传来一声轻响。
不是剑的声音,也不是风声,而是一种很轻、却很真实的存在感。一道星辉从高处落下,在空中划出弧线,落地时变成了一个半透明的人影。那人站在三步之外,左眼是灰色的,右眼闪着星芒,脸上没有表情,却让牧燃的动作一下子停住了。
“你来了。”他说。
那人没点头,也没说话,只是抬起手,摸了摸胸口——那里空着,原本该挂着剑穗的地方,只剩下一截断掉的线。
牧燃嘴角扬了扬:“挣脱了?”
对方终于有了反应,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他们让我杀你。”
“那你现在站在这儿,算什么?”
“……不算服从。”那人抬起头,“也不算背叛。”
牧燃盯着他看了很久,然后缓缓拔出插在石缝里的刀。他转过身,背对着那人说:“如果你还是三年前那个白襄,就别站在我背后。”
话音刚落,他一脚踹向门底。
轰!
整个遗迹猛地一震,门缝里的光骤然收缩,两条锁链破空而出——一条漆黑如灰烬,死死缠住牧燃的身体;另一条银光流转,直扑白襄,将他牢牢锁在半空中。
锁链的声音不在耳边,而在脑子里响起:
“逆星术只能由一人继承。灰主或星刃,必舍其一。”
牧燃咬牙挣扎,体内的星核剧烈跳动,可越用力,锁链收得越紧,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他低头看去,黑色锁链嵌入皮肤的地方,血还没流出来,就已经变成了灰粉。
他忽然不动了。
转头看向白襄:“如果三百年前我们能一起联手……是不是就不会输?”
白襄悬在空中,银色的锁链深深陷进肩膀,脸色苍白。他没回答,只是握紧右手——掌心一点光凝聚成形,正是他那柄星辉剑的模样。
“你说过,活着的人才有资格改命。”牧燃的声音沙哑,“你现在还活着。”
白襄闭上眼睛。
再睁开时,他松开了抵抗。星辉剑在他手中碎裂,化作一道光流,顺着锁链逆向游走,竟开始融化那束缚的力量。
“这次,”他睁开眼,右瞳星光暴涨,“我不再当别人的刀。”
话音未落,他猛然挥臂,星辉剑从锁链连接处劈下!
同一瞬间,牧燃左眼燃起灰焰,一道凝实的灰光射出,斩在黑色锁链的节点上。
两道光在空中交汇,轰然炸开!
锁链断裂,两人同时落地。牧燃膝盖一软,差点跪倒,靠着插入石缝的刀才勉强撑住。白襄踉跄几步,扶住门框,嘴角渗出血丝。
但他们笑了。
牧燃抬头看着那扇门:“它怕两个人一起进去。”
白襄擦掉嘴角的血:“那就偏要一起。”
他们并肩上前,手掌同时按在石门上。
门缝中的光忽然静止了一瞬,仿佛屏住了呼吸。下一秒,整座遗迹剧烈震动,裂缝中涌出逆向的气流,拼命要把他们推出去。
牧燃感觉身体被撕扯,意识也被拉长。眼前景象扭曲——他看见自己站在焚河边,手里攥着妹妹留下的布绳,正准备跳下去。那是三百年前的最后一刻。
而白襄看到的却是曜阙崩塌的未来:神坛碎裂,星柱倒塌,无数人在火光中逃窜,天空裂开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不能停下!”牧燃低吼一声,咬破舌尖,一口带着灰烬的血喷在掌心。
他迅速在空中画出一道符,不复杂,只是小时候妹妹教他的保平安的样式。符一成便燃起,化作一缕灰丝,甩向白襄。
“抓住!”
白襄伸手接住,灰丝缠上手腕的瞬间,一股力量把他往前拉。
两人几乎是撞进门里的。身后石门轰然关闭,切断所有光线。
黑暗只持续了一瞬。
下一刻,四周泛起微弱的光。他们站在一条长长的走廊里,头顶是刻满星纹的石穹,脚下是断裂的碑文。墙壁上,一幅巨大的壁画缓缓浮现。
画面中央站着一个人影,背对着他们,立在逆河之巅,手中托着一团燃烧的灰烬。他身后站着许多人,有的穿着星袍,有的披着灰衣,还有一些看不清脸,但全都仰望着他。
再往右,画面变了——那人倒下,灰烬洒落成河,新的身影从灰中走出,摆出同样的姿势。
壁画最末端,一行小字清晰可见:
“每一次点燃,都需有人留下守门。”
牧燃盯着那句话,忽然觉得左臂更烫了。“煞”字在他皮肤上微微起伏,像是在回应某种召唤。
白襄走到另一侧墙边,指尖轻轻抚过一处刻痕。那里画着两个人并肩作战,一个手持灰焰,一个握着星剑。他们的影子在地上交叠,形成一个完整的圆。
“这不是第一次。”白襄低声说,“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牧燃没说话。他往前走了几步,来到壁画正前方。地面中央有个凹陷,形状像一只手掌。
他抬起还能动的右手,准备按下去。
就在这时,背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动静。
不是脚步,也不是风声,而是像有什么东西从壁画里渗出来的声音。像是很远的地方,有人轻轻咳了一声。
他回头。
壁画上,那个举着灰烬的人影,动了。
它的头缓缓转了过来。
脸,是他的。
不止一张脸。
整条走廊两边的壁画全都活了。每一个“牧燃”都转过头,静静地看着他。有的满脸是血,有的只剩骨架,有的眼神空洞,有的嘴角含笑。
他们齐齐抬起手,指向地面那个掌印。
其中一个开口,声音沙哑:
“你确定要按下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