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链深深嵌进皮肉的时候,牧燃已经感觉不到疼了。那种痛早就被抽干了,就像一盏油烧尽的灯,只剩下灰烬在风里飘荡。他整个人被悬在半空中,四肢被沉重的铁链拉成十字,胸口那块融合的碎片还在微微震动,频率越来越弱,像是快要停跳的心跳。
可他的眼睛,始终没有闭上。
登神之门正在缓缓合拢,最后一丝光缝缩成一条细线,白襄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里面。他本以为自己会松一口气,可就在那道光即将完全关闭的瞬间,门心忽然浮现出一道银色的纹路——像河流,却逆着流淌。每一道波纹都刻在他的记忆深处,不是这一世见过的,而是更早以前,在梦里反复出现、烧灼过千百遍的印记。
那是——溯洄之印。
它一出现,整个世界都变了。
不是风吹动,也不是能量波动,而是时间本身开始倒流。地上的碎石慢慢浮起,灰烬从地面升向天空,连他断裂的骨头都在一点点接回去。但这不是复活,是倒带。
他看见了。
在那印记中央,站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和他一样的破旧长袍,左臂齐肩断去,站姿僵硬,仿佛刚从一场漫长的燃烧中走出来。脸上戴着一张面具,由灰烬凝成,边缘已经开始剥落——那是他百年后彻底燃尽的模样。
虚影开口了,声音不大,却直接钻进他的脑海:“你以为推她进门是救赎?可每一次,都是我亲手点燃了轮回。”
话音落下,无数画面猛地冲进他的意识。
同一个地方,同一扇门,同一个他。
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开门的他;
被锁链贯穿胸膛仍拼命往前爬的他;
抱着妹妹尸体嘶吼到失声的他;
最后,变成这道虚影,沉默地守在门边,阻止任何人打破循环的他。
全都是他。
没有一次成功过。每一次他把人送进去,门就会关上,然后他留下来,烧成灰,烧成影,烧成这道“洄”。新的轮回开启,他又从渊阙最底层醒来,重新拾起灰烬,重新听说妹妹被选为神女,重新踏上这条路。
原来所谓的守门人,从来不是外敌。
是他自己失败后的残影,一遍又一遍地站在这里,维持这条逆流之河。
“所以……”牧燃终于挤出一点声音,干涩得像砂纸磨过铁板,“我不是第一个?”
虚影没回答,只是抬起手,掌心那张灰烬面具轻轻颤了一下。接着,它指向牧燃身后。
他艰难地偏过头。
那些缠住他的锁链,不知何时变了模样。不再是冰冷的金属,而是一根根细长柔韧的丝线,泛着微弱的光,像头发一样柔软,却又深深嵌入他的骨肉。它们从登神之门延伸出来,每一根都有着熟悉的纹理——黑中透青,末端微微卷曲。
那是牧澄的头发。
他曾无数次替她梳头,指尖记得那种触感。小时候她发烧,他整夜握着她的手腕测体温;她哭的时候,他会笨拙地把她搂进怀里,任她的眼泪浸湿他的肩膀。他还记得她第一次穿上神女服那天,站在高台上回头看他,笑着说:“哥,我不怕。”
可现在,她的发成了锁链,把她送进去,把他钉在这里。
“你说……谁定的规矩?”上一章他问过这句话。
这一次,他想问的是另一件事。
“如果我一直失败,那你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是为了阻止下一个我?还是……根本就没有出口?”
虚影沉默了一会儿。
面具裂开一道细缝,从里面渗出极淡的光,像快要熄灭的余火。它终于动了,朝他走近一步,脚步落在空中,没有声音,也没有痕迹。
“我不是来阻止你的。”它的声音低了下来,竟带着一丝疲惫,“我是来提醒你——你已经试过三千次了。每一次,你都以为这次不一样。可结果……都一样。”
牧燃喉咙一紧。
三千次?
他不信。可胸口的碎片突然震了一下,像是回应某种遥远的共鸣。他忽然意识到,也许不是他记不得,而是每次轮回,记忆都会被抹去一部分,只留下一个执念——救妹妹,带她回家。
别的都不重要,所以都被删掉了。
“那你为什么还站在这儿?”他咬着牙,“如果你知道结局,为什么不干脆让这一切停下?”
虚影抬手,指尖轻轻碰了下面具的裂缝。
“因为……”它顿了顿,“我也在等一个不一样的答案。”
就在这时,山脉的时间倒流猛地一顿。
所有漂浮的碎石停在半空,升腾的灰烬凝固不动,连那条逆流的银河也卡在虚空里,像是被人按下了暂停键。牧燃看见自己的残影还在不同时间点上演着死亡——有的仰头怒吼,有的低头沉默,有的伸手想抓什么,却什么都没抓住。
可这些影像,全都变淡了。
只剩下他一个。
真正的他。
他还站着,哪怕身体一半已经透明,右手几乎看不见了,心脏处那点灰烬仍在跳动。微弱,但没断。
他忽然明白了。
那些残影是过去的他,是失败的记录。而此刻的他,还没走到终点。他还活着,还有意识,还能问问题。
这就不是闭环的终点。
至少现在还不是。
“你说我试过三千次。”他盯着虚影,声音一点点稳下来,“可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前两千九百九十九次,都不是‘我’?”
虚影微微一震。
“也许之前的我,只是在重复一个念头:救妹妹。可现在……”他顿了顿,胸口的碎片猛地一烫,“我现在不只是为了她。”
他想通了。
妹妹不是容器,不是祭品,也不是天道的核心。她是起点,是引信,是让他看清这一切的眼睛。而他一路燃烧过来,不是为了把她从神殿带走,而是要问清楚——凭什么?凭什么万族都要献祭?凭什么登神之路必须踩着无数人的尸骨?
他要的不再是逃。
是要改。
“所以你说这是轮回,我说这是试错。”他抬头,直视那张灰烬面具,“你守在这里,是因为你认了命。可我还想再赌一次。”
虚影没动,面具上的裂痕却扩大了一分。
它身后那条逆流之河,忽然晃了一下。
紧接着,整个灰岩山脉的时间停滞彻底崩解。
碎石继续上升,灰烬继续倒飞,他的断骨也在复原。可这一次,他不再抗拒。他闭上眼,任时间拖着他往回走,但意识死死锚在当下。
他知道,只要这股意志不散,他就没真正进入过去。
他还活着。
他还醒着。
他还能……
“如果我是你。”他睁开眼,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那你又是谁?”
虚影猛然一僵。
面具“咔”地裂开更大,一道光从缝隙里溢出来,照在牧燃脸上。那一瞬,他仿佛看到了面具下的脸——和他一模一样,可眼神完全不同。那双眼里没有火,没有恨,也没有希望。只有无尽的等待,和一丝几乎察觉不到的……期待。
下一刻,虚影退后一步,沉入溯洄之印。
银色的河流缓缓闭合,印记隐入虚空。所有倒流的现象戛然而止。碎石砸回地面,灰烬落回大地,时间重新向前流动。
只有牧燃还挂在半空。
右手已经完全透明,只剩一条淡淡的轮廓。锁链仍是发丝状,缠绕在他仅存的躯干上,随着呼吸微微起伏。胸口那三块碎片,依旧在震动,频率微弱,但稳定。
远处,登神之门静止不动,光幕封闭,看不出丝毫波动。
天地安静得可怕。
唯有那条逆流之河,在虚空深处,悄然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