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烬从指缝间飘落的时候,牧燃正站在营地外那道裂开的土坎上。风很大,卷着碎屑在空中飞舞,像一场无声的雪,轻轻落在他的肩头、发梢和睫毛上。可他一动不动,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他的目光穿过翻涌的尘烟,望向远处那一片低矮破旧的帐篷——那是“归墟营”,拾灰者们口中的家。二十年了,他第一次活着从维度裂缝里回来。身上带着一块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也带回了一种说不出的气息,像是被深渊亲吻过一样,冰冷又灼热。
刚踏出裂缝时,他的掌心还紧紧攥着那块碎片。不大,边缘毛糙,像是被人硬生生掰下来的。但它很烫,不是那种烧手的热,而是一种往骨头里钻的灼痛,仿佛握着一颗快要醒来的火种。每一次心跳,那热度就加深一分,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低声叫他,在顺着血液往脑子里爬。
他以前见过类似的东西——三百年前埋在渊阙底层的“断神性质遗骸”,据说是某个堕落之神死后留下的骨片。可眼前这块不一样,它更完整,更有意识。甚至在他穿越裂缝的那一瞬间,它还“睁开”过一次眼——一道横贯虚空的光痕,只存在了一瞬,却让整片虚无都颤了一下。
离营地还有三百步,他就察觉不对劲了。
空气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满是铁锈混着焦土的味道。原本分布在四周的哨桩全没了,连根木头都不剩。地上只留下一圈深深的压痕,像是被什么重型机械碾过,泥土泛着诡异的暗紫色,轻轻一碰就碎成粉末。
他蹲下身,拨开表层灰土,露出底下一道弯弯曲曲的刻痕——星轨犁痕,九曜螺旋纹路。这是百朝联军专属的“破界炮车”才会留下的痕迹。这种武器不该出现在这里,它们只用来镇压越界者,或者清除所谓的“污染源”。
他知道,那是星辉兵器走过的路。
再往前走,影子先到了。
营地入口横着一片黑压压的人影,三排列阵,铠甲叠着铠甲,刀尖对着刀尖。旗帜没展开,但旗杆顶端雕着的九曜纹他认得——百朝联军制式装备,专为清剿“越界者”准备的。他们不是追兵,是早就埋伏好的猎人。从他踏入现实界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进了他们的包围圈。
阵型严丝合缝,显然是演练过无数次的封锁战术。最前面那个将领,右脸戴着半张青铜面具,左眼瞳孔是淡淡的金色——那是接受过“天启灌注”的标志,神殿直属执法官,可以直接执行神谕的人。
他们等他回来很久了。
一名将领走出队列,声音像砂石磨刀:“交出碎片,所有人可以活。”
牧燃没有停下。
那人抬手,身后立刻响起一片金属摩擦声。上百柄长戟同时斜指地面,星辉顺着刀刃流下来,在地上划出一道发光的线。那光不亮,却刺得人睁不开眼。碰到的地方,泥土开始冒烟。
这是“禁锢结界”,能压制异能,切断灵脉连接。普通人进去,瞬间就会被抽干生命力;对拾灰者来说,等于废掉一半本事。
他依旧没说话,只是把手按进了胸口。
不是伤口,而是皮下那道刚愈合的印记。还在发烫,像一块埋进血肉里的炭。那是“灰核”植入的位置,每个拾灰者的命门。二十年前,他在一次维度坍塌中差点死掉,是老烬侯亲手把一枚远古灰种嵌进他心脏附近,从此他就能和这片土地共鸣。只要他还站着,大地就不会沉默。
他用指尖轻轻一划,一股低沉的震动顺着肋骨传遍全身,仿佛听见了地底无数亡魂的回应。
然后,他蹲下身,右手五指张开,贴在地上。
灰烬动了。
不是他身体脱落的灰渣,而是地底深处的东西醒了。那些被岁月掩埋的烬尘——历代拾灰者踩进泥土的残渣——突然像潮水一样往上涌。地面炸开一条条裂缝,黑烟冲天而起,又在半空凝住,像是被谁揉捏成了某种形状。空气中浮现出细密的符文轨迹,古老到几乎看不懂,那是“烬语”——只有拾灰者快死时才能听见的语言,现在却被唤醒了,编织成一道防御契约。
三百米高的墙,凭空出现,只用了三个呼吸的时间。
灰色,弧形,表面布满缠绕般的纹路,像层层锁链。墙不是实心的,能看到里面灰流缓缓转动,像血管里的血。墙头微微翘起,像一道反扣的脊梁,把整个营地罩得严严实实。墙中央浮现出一只巨大的灰瞳轮廓,眨了一下,消失了——那是“守墓意志”的投影,传说中第一位拾灰者的残念,至今还沉睡在地脉里。
联军阵中一声低喝:“放箭!”
箭雨腾空而起,带着星辉尾焰,狠狠砸向城墙。没有爆炸,也没有穿透,箭撞上墙的瞬间就像插进湿泥,速度变慢,接着变灰、碎裂,最后化成粉尘滑落。有些箭尖甚至自己调转方向,慢慢漂浮起来,最后掉进墙内,成了新的养料。
安静了几秒。
将领咬牙下令:“炮阵推进!给我轰!”
地面震动,八辆重型战车从后方推出,每辆都架着青铜炮筒,内壁刻满星轨符文。炮口对准城墙中央,能量开始聚集,空中浮现出淡金色光斑,像即将落下的雨滴。每一门炮都装了“星核结晶”,足以炸平一座小山。而现在,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一个人。
牧燃站直身体,左臂一阵发麻。
袖口裂开一道缝,露出一小块皮肤——已经变成灰白色,轻轻一碰就有粉末飘落。这是灰化蔓延的征兆,意味着他的身体正在一点点失去活性,走向真正的“烬躯”。他曾以为还能撑十年,现在看,可能只剩三个月,甚至更短。
他没管这些,只是把登神碎片塞进怀里,右手再次按上地面。
墙内的灰流转得更快了。
就在这时,西边沙丘后猛地跃出一个人。
黑袍翻飞,落地时掀起一圈混沌气旋。白襄冲进营地范围,一脚踢翻一辆废弃推车,大声喊:“你们疯了吗?这地方有烬侯府庇护,谁给你们权力围攻?”
她身材瘦削,脸色冷峻,双腕缠着断裂的铁链——那是她早年逃离神殿时留下的疤。她是少数没登记在册的“自由拾灰者”,也是唯一敢正面挑战百朝律法的女人。她的出现没让敌军退缩,反而引来更多警惕的目光。
将领冷冷看着她:“神谕已降。拾灰者牧燃携带登神之物,属异数根源,当诛。”
“放屁!”白襄怒吼,“昨夜维度重构你们看不见?那场震荡波及七域十二境,连天穹都裂了三道口子!要是没人强行闭合裂隙,你们现在早就被乱流撕碎了!”
“秩序不容动摇。”那人抬手,语气毫无波动,“神不会错判。”
“神?”白襄冷笑,“你们拜的那个泥胎偶像,连自己的信徒都救不了,还好意思谈秩序?”
“最后一问——交,还是不交?”将领不再看她,目光死死盯着牧燃。
风吹着灰粒打在脸上,牧燃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传遍全场:“我在里面活了二十年。你们今天来杀我,顺便杀了他们,说是为了秩序。”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墙内蜷缩在屋檐下的人们——老人抱着孩子,少年握着断刀,女人把脸埋进膝盖。他们衣衫褴褛,面色枯黄,很多人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灰化痕迹。他们是被世界抛弃的人,是灾变后的幸存者,是连名字都不会被记录的一粒尘埃。
“可你们知道他们靠什么活下来的吗?”
没人回答。
他扯了下嘴角:“吃灰。”
话音落下,他猛然抬手,整面灰墙发出一声低沉嗡鸣。墙体纹路微亮,像是在回应他。刹那间,墙内浮现出无数模糊的身影——那是过去两百年死去的拾灰者残念,他们曾在这里生活、战斗、死去,灵魂早已融入大地。此刻,他们在共鸣,在守护。
白襄喘着气走到他身边,肩并肩站着。她瞥了他一眼,发现他右手手指上有几道新裂口,血还没干,混着灰烬一点点滴下来——那是穿越裂缝时被虚空利刃割伤的旧伤,一直没好。她没多问,只是一掌拍在他背上,把自己的力量送进墙体,加固节点。她的力量有点野,不够纯粹,但特别坚韧。
“你还撑得住吗?”她低声问。
“还能再起一道。”他说,“只要他们敢进来。”
远处,第一门星辉炮完成充能。
炮口金光暴涨,映得人脸惨白。
将领沉声下令:“齐射——目标城墙中轴!”
八道光柱同时爆发,撕裂空气,直轰灰墙正中心。
撞击瞬间,牧燃双膝微弯,手掌死死贴地。他感觉到墙体震动,内部灰流被打乱,几处节点出现裂痕。但他没松手,反而咬牙榨出体内最后一股灰脉之力,顺着掌心送进墙里。血管浮现灰黑色纹路,像蛛网一样爬上脖颈。耳边传来细微的碎裂声——那是骨头承受不住压力的警告。
墙,没倒。
大部分能量被吞噬,剩下的沿纹路分流,从顶部逸散,化作一道灰烟冲上高空。烟柱升到百丈,竟凝聚成一只展翅巨鸟的轮廓,盘旋一圈后消散。
战场上,一时寂静。
只有风吹过焦土的声音,和墙里隐隐传来的流动声。
白襄盯着对面阵列,忽然笑了:“你们以为他是孤身一人?别忘了,拾灰者不是垃圾堆里的残渣,是我们一起扛过三十七次维度崩塌的兄弟。我们吃过同一锅灰粥,睡过同一个漏雨的棚屋,背过同一个将死的同伴。你们要杀他,就得先踏过这些人的尸体。”
她回头看了牧燃一眼:“你说是不是?”
牧燃没看她,目光依旧钉在敌阵中央。
他左臂又掉下一片皮肉,落在地上,像一片枯叶。
但他站得笔直。
远处,第二轮炮击已经开始充能。炮车周围的星轨符文一个个亮起,比刚才更亮。这一回,恐怕不会再只轰墙了——他们会直接瞄准他。
他缓缓闭上眼,感受着大地深处传来的脉动。
“如果非要流血……”他轻声说,“那就让他们记住,这片土地,从来就不属于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