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墙底部的裂口还在冒着烟,焦黑的边缘像被火烧过的纸片一样卷曲着。牧燃右手贴着地面,掌心下的泥土干裂得像蜘蛛网,渗出的血混进灰烬,在缝隙里凝成一条条暗红色的细线。他没动,白襄也没动,两人都死死盯着敌军的方向,呼吸压得很低,仿佛连心跳都不敢大声。
远处炮车冷却后的青烟慢慢散开,联军前排开始调动。盾兵们八人一组列阵推进,盾牌紧紧挨在一起,金光从缝隙中溢出来,连成一道弧形的光膜。后面的术士团站定,双手抬到胸前,掌心朝上,嘴里低声念着咒语。那声音一层层推进,像是潮水涌来,空气中浮现出淡金色的符文,一圈圈荡开,好像某种古老的契约正在苏醒。
“他们要压上来了。”白襄的声音有些沙哑,左肩的伤口还在流血,湿透的布料紧贴皮肤,她没去管,只是左手微微蜷起,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她知道,这一波要是挡不住,营地最后的防线就会崩塌。后面还有伤员,有来不及撤走的老兵,还有他们仅存的一点希望——绝对不能丢。
牧燃没说话。他闭了闭眼,胸口那块碎片烫得厉害,像一块烧红的铁嵌在肋骨之间,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神经,疼得钻心。那是三个月前那一战留下的东西,不属于这个世界,却长进了他的身体,成了他力量的来源,也成了吞噬生命的毒药。他咬牙把这股热意往下压,顺着经络送进手掌,再探入地底。焦土之下,有什么在回应——不是能量流动,也不是生命气息,而是一种沉睡已久的震动,就像生锈的机关被人轻轻拨动了一下。
他的睫毛微微颤动,额角渗出细汗,顺着太阳穴滑下,在脸上留下一道泥痕。
猛地睁眼,右臂一震,整条手臂周围的灰烬瞬间下沉,钻进裂缝深处。
“起。”
声音不大,却像一块石头砸进死水。
整片战场突然一颤。无数细小的灰影从地底冒出来,一开始只是尘雾般的痕迹,转眼就凝聚成形——长矛、弯刀、短匕、重斧……三百柄灰刃破土而出,悬在半空,刃尖齐刷刷指向敌阵。它们没有反光,也不带风声,就这么静静地浮着,像一群沉默的死士,只等一声令下。
白襄抬头看着那片灰林,喉咙动了动。她见过他出手,但从没见过他一次操控这么多武器。每一柄灰刃,都是用他的生命力换来的,是拿命拼出来的杀招。
“你还能控这么多?”她问。
“现在能。”牧燃缓缓抬起双手,掌心向前。三百柄灰刃随之倾斜,角度一致,杀气铺天盖地。他的手臂绷得紧紧的,血管在皮下突突跳动,仿佛随时会爆裂。他知道这已经是极限了,可敌人不会给他喘息的机会。
前方盾阵的光膜明显晃了一下,有人脚步乱了,甚至下意识后退半步。那种无声的压迫太诡异了——没有气势翻腾,没有灵力波动,只有纯粹的死亡气息。
下一瞬,他双臂猛然下压。
灰刃如雨倾泻!
破空声连成一片,像暴雨打在铁皮屋顶上。第一波直接穿透光膜,几十面星辉盾当场炸裂,碎片划过人脸,血还没溅出来,人就已经被钉进地里。后排还没反应过来,几把余势未消的弯刀横扫而过,三名术士脑袋落地,尸体歪倒,吟唱戛然而止。
敌阵前排顿时撕开一道缺口,惨叫都没来得及传开,已经有七具尸体倒在泥中。
营地里有人从帐篷后探头,看清战况后猛地缩回,紧接着,一声压抑已久的吼叫响起:“打中了!打中了!”是个少年兵,满脸煤灰,眼里却亮起了久违的光。他抓起断枪就要冲出去,却被老兵一把拽住:“别动!还没完!”
果然,欢呼刚起,联军后方八百名术士同时抬手,咒语声陡然拔高,汇聚成一股洪流般的音浪。天地间的光线骤然变亮,仿佛正午的太阳提前降临。一层炽白的光幕从后方向前推进,所过之处,空气扭曲,沙石发白,连风都被蒸发得无影无踪。
那些刚飞出十几米的灰刃,一碰到光幕边缘,就像雪遇烈阳,迅速褪色、汽化,最后化作一缕缕轻烟,消散在空中。
第三批灰刃还没起飞,牧燃已经察觉不对。他强行收势,剩下的灰刃在空中停滞,随后缓缓落地,重新化为尘土。他的嘴角溢出一丝黑血——那是生命力透支的征兆。
“不行。”他低声说,“光太强,撑不住形。”
白襄踉跄几步靠近,一手撑住断墙,另一只手将星辉凝成薄层,罩在两人头顶。她脸色苍白,显然也在硬撑。“不是你不够强,是属性相克。灰烬怕强光,越亮越散。刚才能破防,是因为突袭,他们没准备。现在他们拉出光幕,你就等于在大太阳底下放纸人。”
牧燃盯着敌阵,额角青筋跳动。他知道她说得对。三百柄灰刃耗了他近一半力气,结果却被一道光挡下大半。再这样下去,不等对方开炮,他自己就得先倒下。
可他不能倒。只要他还站着,敌人的推进就得迟一步。
“那就换个打法。”他说。
“怎么换?”
“不让他们看见。”
他闭上眼,不再试图让灰刃成形于空中,而是将掌心重新贴地,引导灰烬化作极细的流丝,顺着地底裂缝悄悄蔓延。这些灰流无形无相,不带杀气,就像土壤里的尘埃,缓慢爬行,绕向敌阵侧翼。他的意识像蛛网一样铺开,在每一道裂痕中穿行,感知着地脉的细微震颤。
白襄明白了:“你是想从下面穿过去?”
“光只能照上面。”他睁开眼,瞳孔深处闪过一抹幽灰,“照不到阴影里。”
敌阵那边,指挥台上的统帅脸色阴沉。他穿着银纹战袍,手里握着一枚玉符,眉头紧锁。刚才那一波突袭让他损失了十七名精锐盾兵和五名核心术士,是开战以来最惨的一次。他挥手下令:“术士团维持光幕,盾阵向前推进五十步,压制敌方施法空间!弓弩手准备,封锁高地视野!”
命令传下,前排盾兵再次踏步前进,光膜随着移动微微起伏。后方弓弩手举起长弓,箭头泛着星辉,瞄准营地中央那道残墙。一名射手眯起眼,手指搭在弦上,只等一声令下。
白襄察觉动静,急喊:“他们要清场了,快!”
牧燃点头,双指并拢,在地面划出一道弧线。
地底的灰流瞬间加速,从三处断裂带同时钻出。这一次,它们没有凝聚成兵器,而是化作数十道贴地疾行的灰影,像蛇一样游走,在敌阵侧翼的阴影处猛然暴起——
短匕从靴底刺穿脚掌,弯刀从腰侧横切软肋,重斧从背后劈入肩胛。七名正在调整阵型的盾兵毫无防备,当场倒地。混乱立刻在侧翼蔓延,几名术士慌忙转身应对,光幕出现短暂断层。
“就是现在!”白襄低喝。
牧燃右手猛按地面,残存的空中灰刃全部引爆。不是攻击,而是自毁式震荡。三百柄兵刃在同一瞬间炸成粉尘,冲击波撞上光幕底部,引发剧烈晃动。光幕摇曳间,数道灰流趁机穿过,直扑后排术士。
两名术士被无形之力割喉,鲜血喷出时,他们的吟唱才戛然而止。光幕的能量链瞬间断裂,整片防御出现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漏洞。
敌阵终于乱了。
统帅怒吼:“收缩阵型!术士退后!把光幕推到最前!”
命令还没传完,牧燃已收回所有外放的灰烬。他靠在断墙边,喘得厉害,左肩以下几乎全变成了灰色,皮肤不断剥落,随风飘散。这一轮反击耗去了太多本源,再撑下去,骨头都会开始碎裂。他的右手颤抖着,指甲边缘已经发黑,像是被火烧过。
白襄蹲下来,将最后一股星辉注入他背部经络,帮他稳住气息。她动作很轻,仿佛怕碰碎什么。“够了,他们不会再轻易压上来了。”
“还不够。”他摇头,声音沙哑却坚定,“他们只是退了一步,没伤到根。真正麻烦的是后面那个——”
他目光越过战场,落在帷帐边缘。
那道玄黑的袍角再次浮现。那人手持钥匙状的器物,站在光幕之外,身影模糊,始终未曾离去。他不动,不语,连气息都难以捕捉,可牧燃能感觉到——他在等,在等一堵墙彻底倒塌。
白襄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眉头紧锁:“你在等他动手?”
“他在等我们先垮。”牧燃抹了把脸,手上沾满灰与血,“只要墙一倒,他们就会全力推进。所以……我们不能让它倒。”
“可你现在这样,撑不了多久。”
“我不需要撑很久。”他低头看了眼胸口,那块碎片依旧滚烫,仿佛要烧穿心脏,“我只需要再打出一波。”
“你还打算用灰刃?”
“不用了。”他慢慢站直身体,右脚往前踏出一步,脚下碎石崩裂,“这次,我用地缝里的灰,从他们脚下往上捅。不留痕迹,不聚形态,专挑关节、咽喉、心口这些地方,一击即收。”
白襄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笑了,那笑容带着疲惫,也带着敬意。“你以前可不是这种打法。”
“以前没到这份上。”他低声说,像是自语。
“那你现在是认真的?”
“比任何时候都认真。”他抬起右手,掌心朝上,一缕极细的灰烬从指缝间升起,如烟,却不散,“他们以为灰烬只能拿来挡炮,或者当刀使。但他们不知道,灰烬最大的好处是什么。”
“是什么?”
“它哪儿都能去。”他说,“风能吹到的地方,灰就能埋进去。只要还有一口气,我就能让它变成刀。”
白襄没再说话。她站起身,走到他身边,左手搭上他右肩,将最后一股稳定的星辉送入他体内。那是她仅存的力量,也是她唯一的信任。
远处,光幕重新合拢,敌阵开始重组。统帅立于高台,手中玉符再次亮起微光,新的术士正在补位,弓弩手重新校准角度。
牧燃双目微闭,掌心贴地。
地底的灰流,再一次开始爬行。
风起了,卷着焦土与碎屑掠过战场,像是大地在低语。而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一粒微不可察的灰烬,正顺着一名术士的靴底,悄悄攀上他的脚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