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还在烧,大地裂开了一道道口子,岩浆像血一样往外涌,赤红的热流在焦黑的土地上蜿蜒爬行,仿佛整片土地都在痛苦地喘息。空气里全是硫磺和灰烬的味道,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滚烫的沙子,刺得喉咙生疼。
牧燃跪在地上,左臂已经没了皮肉,只剩下森白的骨头,断裂处露出几根焦黑的指骨;右腿从膝盖以下完全失去了知觉,残肢边缘翻卷着,像是被火烧过的枯枝。他动不了——不是不想动,而是身体已经被彻底摧毁。筋脉断了,骨头碎了,连脊椎都在刚才那一击中错位,全靠一口气撑着没倒下。
可他的眼睛还睁着,虽然视线模糊得看不清三步之外的东西,但他死死盯着前方——那个站在火焰之上的身影,正缓缓抬手,指尖拂过脸上那块碎裂的面具。
咔。
一声轻响,像是冰面裂开。面具的一角掉落下来,露出半张脸。
牧燃猛地屏住呼吸。
那是一张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眉骨高耸,鼻梁笔直,嘴唇很薄,线条冷得像刀刻出来的一样。可最让他心口发颤的是……这张脸,太像白襄了。不是七分像,是九分像!就像是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是少了温度,多了死寂。那双本该温柔的眼睛,如今空洞得像无底深渊,仿佛灵魂早已不在。
他喉咙干涩,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白烬?”
记忆突然翻涌上来。
很多年前,雨夜,焚灰殿外青石板湿漉漉的,映着未熄的火光。年幼的白襄靠在墙边,手里攥着一块烧焦的令牌,指尖微微发抖,低声说:“我哥叫白烬,三百年前被曜阙带走,说是选为神侍……后来再没人见过他。”那时她才十岁,穿着素白丧服,身后是焚毁的府邸残垣。“他们说他是荣耀,是神选之人。可我不信……如果真是荣耀,为什么连尸首都找不到?”
那时候,牧燃没放在心上,只觉得那是贵族的命运,走了就走了。可现在,那个人就站在这里,披着绣满神纹的长袍,脚踩虚空,手中握着一柄流转银辉的大剑。剑身镌刻着古老的符文,每一道都像星辰运转,散发着能劈开山河的力量。
而他,却成了要杀白襄的人。
神使——不,白烬——低头看着倒在地上的妹妹。她侧趴着,肩头有血迹,斗篷一角烧焦,露出了里面的暗纹徽记。那是烬侯府的标志,由九道灰金交织的弧线组成,形状像火焰从灰烬中重生,在火光中微微发烫,仿佛有了心跳。
风轻轻吹起她的黑发,几缕沾了血的发丝贴在脸颊上,唇色惨白,却仍透着一股倔强。
他手中的大剑停在半空,没有再落下。
“你……”他的声音变了,不再冰冷无情,反而带着一丝迟疑,“你是烬侯府的人?”
没人回答。白襄闭着眼,脸色苍白,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可就在这一刻,她颈间的徽记忽然轻轻一颤,像是感应到了什么血脉相连的存在。
牧燃咬紧牙关,嘴里全是灰烬的苦味。他知道,这是机会!神使动摇了,哪怕只有一瞬,也是破绽。这种犹豫不属于神裁司的使者,只属于一个迷失太久、终于触碰到记忆的普通人。
他动不了手脚,但还能动灰。
地底的灰流还没散。刚才引爆“烬渊引”时撕开的地缝仍在冒着热气,里面的灰烬像蛇一样缓缓游动。那是他用命换来的最后力量。他把最后一丝意识沉进去,顺着裂缝一点点凝聚灰烬,像小时候在乱葬岗摸骨寻魂那样,将散落的灰丝聚成看不见的细线。每一缕都浸着他的血,缠着亡者的低语,带着刺骨的寒意。
指尖微微一勾。
数百道灰丝从焦土中钻出,细如发丝,贴着地面蔓延,绕过燃烧的残甲,穿过炸裂的石头,悄无声息地缠上白烬的脚踝。灰丝入肤即冻,瞬间凝出霜纹,沿着小腿往上爬。
白烬仍低着头,目光落在妹妹脸上,眼神竟有些恍惚。他的手指微微颤抖,竟不由自主地伸出去,想碰一碰她冰冷的脸颊,却又在半空中僵住。
就在那一瞬——
“绞!”
牧燃嘶吼出声,声带撕裂,鲜血从嘴角溢出。
灰丝骤然收紧,表面浮现出密密麻麻的灰文,像是无数亡魂在哭喊。锁链猛地绷直,狠狠往下拽!
白烬身形一晃,脚下的虚空崩塌,整个人从半空跌落,单膝砸进焦土,溅起一片火星。尘浪翻腾,他的长袍被灰烬裹住,像被大地吞噬了一角。
他终于抬头,眼神冷了下来,重新变得空洞,仿佛刚才那一瞬的柔软从未存在。
“蝼蚁。”他冷冷开口,抬手就要斩断锁链。
可牧燃没给他机会。
他用仅存的右膝一点一点往前挪,每动一下,骨头就像被碾碎一次,脊椎发出咯吱的声响。他把掌心按进地缝,将体内最后一丝力量压进去。那是他在烬侯府地宫觉醒的血脉之力——灰星脉,能控烬、引魂、缚灵,但也最耗命。
“你以为……只有你能认亲?”他喘着气,声音沙哑,“她是你妹妹,我是她哥哥的朋友。你不在的时候,是谁替她挡刀?是谁在她发烧那夜背她去医馆?是谁在她被逐出宗门时,陪她在雪地里站了一整晚?是你吗?”
白烬的动作顿住了。
他盯着牧燃,眼神第一次出现波动,像是平静的湖面被投进一颗石子,涟漪荡向深处。
“你说什么?”
“我说——”牧燃咳出一口带灰的血,血珠落地即凝成黑晶,“你早就死了。三百年前就被抽了魂,塞进这具壳子。你现在不是人,是他们的狗,是他们用来杀自己亲人的刀。他们给你虚假的记忆,让你相信你是神选,是秩序的执行者。可你根本不知道,你真正该守护的是谁。”
白烬瞳孔一缩。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那手中还握着星辉大剑,光芒刺眼。可此刻,剑身竟微微震颤,像是在抗拒主人。剑柄上的符文开始黯淡,仿佛某种更深层的意志正在苏醒。
“不可能……我是神裁司使者,奉命诛逆……她是叛徒,她打开了‘烬渊’,释放了禁忌之火……我必须……必须清除她……”
“那你为什么停手?”牧燃冷笑,眼中布满血丝,“你要是真的无情无感,刚才就该一剑劈下来,把她杀了。可你看了她这么久,连剑都举不稳。你心里知道她是亲人,哪怕记忆被封,血脉也不会骗人。”
白烬没说话。
风卷着灰烬打在他脸上,那张与白襄极其相似的面容上,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他忽然抬起左手,指尖轻轻触碰自己面具残存的边缘,动作缓慢,像是在确认什么。
远处,白襄的手指忽然动了动。
她没醒,但脖颈处的烬侯府徽记突然亮了一下,金光如心跳般跳动,像是回应了某种共鸣。
就在这时,白烬猛然抬头,眼神恢复凌厉:“你们……不该存在。”
他抬手,星辉大剑暴涨光芒,剑锋划破空气,发出龙吟般的啸鸣,就要挣脱灰链。
牧燃知道撑不住了。右腿已经麻木,胸口像压了烧红的铁块,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可他不能退。他不能让白襄死在这里,不能让这个被夺走三百年人生的哥哥,亲手杀死唯一的亲人。
他猛地将手掌拍向地面,整条手臂瞬间化作飞灰,爆发出最后的力量。
“给我——压下去!”
灰链暴起,层层缠绕,直接锁住白烬双脚,甚至顺着小腿往上爬,要把他也拖进灰土里。灰丝中浮现出无数古老符印,那是烬侯府代代相传的镇魂咒,专克神识操控。
白烬怒吼一声,星辉炸开,锁链一根根断裂。可就在他即将挣脱的刹那,一道微弱的金光从白襄肩头渗出,顺着地面蔓延,竟与灰链交汇在一起。
灰与金交织,形成一道短暂的封印纹路。
白烬的动作再次停滞。
他低头看着那道金光,嘴唇微微发抖。
“这光……我见过……小时候……她在雪地里摔伤,我替她止血……那时候,她的血就是金色的……”他喃喃自语,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像是被什么撕开了记忆。“她说……疼,我抱着她……母亲说,我们血脉同源,一人受伤,另一人也会痛……可后来……后来他们都死了……我被带走了……我……我忘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像是梦呓。
牧燃喘着粗气,盯着他,一字一句道:“她一直活着。你消失了,她还在等你。她守着烬侯府,守着你的位置,守着那个没人记得的名字。她每年清明都去北岭祭台,放一盏灰灯,说‘哥哥若还活着,请循光归来’。她不信你死了,也不信你成了神使。她信的是那个会为她折纸鸢、会在夜里讲故事的哥哥。”
白烬的手慢慢垂了下来。
星辉大剑的光芒黯淡了一瞬,剑尖垂地,竟不再反抗。
他看着地上昏迷的妹妹,又看向眼前这个浑身是灰、快要散架的男人,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你们……到底是谁?”
风停了。
火焰缓缓退去,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压制。天边,第一缕晨光穿透云层,洒在焦土之上,映出两人残破的身影。
而那枚烬侯府的徽记,仍在微微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