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白色的光圈缓缓升起,像一条盘旋的龙,缠绕着天空。牧燃站在原地,呼吸很重,却出奇地稳。体内的力量不再乱窜,而是顺着经络安静地流淌,像被驯服的河水,冰冷又有序。
他的左脸已经完全变成了晶石,皮肤下有微弱的光在流动,像是星星在他脸上游走。仔细看去,那些光芒沿着某种古老的轨迹缓缓运转,整张脸就像一幅小小的星空图。指尖不断飘出细碎的灰屑,随风散开。他没有低头——他知道,那是他自己正在一点点消失的痕迹,也是变强必须付出的代价。
他在消散。
也在重生。
这具身体正慢慢脱离“人”的范畴,朝着某种说不清的存在转变。痛感变得模糊,心跳慢得像远处敲响的钟声,每一次跳动都把他推向更深的地方。他曾是个普通人,现在却卡在“活着”和“不存在”之间,悬在天地中央,进退两难。
就在这时,缠绕在他心口的那一缕星辉忽然轻轻一颤,仿佛感应到了什么重要的时刻。它原本安安静静地趴着,像只守护他的小蛇,此刻却猛地抽动起来。
牧燃猛然抬头,看向十步之外的白襄。
她站在断墙边上,脸色苍白,嘴唇紧紧抿着。双手缓缓抬起,掌心相对。一缕极细的星光从她指尖溢出,在空中转了个圈,沉入大地。
地面无声裂开。
八根闪着银光的柱子从焦黑的土地里拔地而起,柱身上刻满了古老的文字。那些字不属于现在的任何书籍,而是来自远古星祭族的禁术——“缚魂·八极锁命阵”。传说这个阵法一旦启动,连死去的神都无法逃脱。
星柱升到半空,顶端相连,形成一道发光的穹顶,将牧燃牢牢困在里面。他举起灰斧挡在身前,斧刃撞上星光,发出低沉的嗡鸣。双臂发麻,膝盖不自觉地往下压了半寸。脚下的土地瞬间龟裂,裂缝如蛛网般蔓延上百步。
“你干什么!”他怒吼,声音沙哑得像撕裂的布,像是从烧灼的喉咙里硬挤出来的。
白襄没说话,只是咬住下唇,手上的印诀结得更紧。额角青筋跳动,指尖渗出血丝,顺着星光倒流回手腕。可她还是没停。每一滴血都被阵法吸收,成了维持结界的燃料。她清楚,如果不拿自己的命去撑,根本困不住现在的他。
“我说住手!”牧燃咆哮,体内五道灰纹同时亮起,灰色气息如潮水般涌向灰斧。那把由陨落灰烬铸成的巨斧本就沉重无比,此刻更是吸满了能量,斧身浮现出密密麻麻的裂痕,仿佛下一秒就会炸开。
他挥动斧头,狠狠劈向头顶的星光屏障。
轰!
灰光炸裂,星光震荡,整个牢笼剧烈摇晃,几根星柱出现裂痕,却又在眨眼间被新生的光芒修补。牧燃的右臂大片剥落,皮肉翻卷,露出下面流动的灰晶经络,像烧焦的木头里还跳动着火星。灰烬从伤口不断飘出,又被体内奔涌的力量强行压回。
他喘着粗气,死死盯着她:“你想关我?用这种方式?”
白襄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不想看你死。”
“这不是死!”他猛地抬手指天,“这是活着!是我唯一能走的路!你明白吗?澄还在上面,等着我去救她!你现在拦我,就是在害她!”
他的眼神里全是执念,疯狂而炽热。高天之上有一座被封印的神坛,囚禁着他唯一的妹妹——牧澄。十年前,她自愿成为祭品,镇压“灰渊”,换来了人间十年安宁。如今灰星脉复苏,唯有拥有相同血脉的人才能打破封印,逆天登顶。
他是唯一能做到的人。
所以他必须不再做人。
“可你也快没了啊!”白襄突然提高声音,眼眶红了,“你现在还能算是个人吗?心跳越来越少,呼吸越来越弱,灰纹已经长进骨头里了!再这样下去,你会变成一具空壳,连魂都留不住!”
“那又怎样!”牧燃往前踏出一步,灰斧拄地,身体因剧痛微微颤抖,“就算只剩一把灰,我也要往上爬!你要真想救我,就该帮我冲上去,而不是在这里画个笼子把我锁住!”
“我不可能看着你把自己毁掉!”白襄眼里含着泪,却倔强地不让它们落下,“你说要去救牧澄,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她看到你变成这样,她会不会宁愿永远留在神坛上?”
牧燃浑身一震。
这句话像钉子一样扎进心里。
他闭上眼,脑海里浮现出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穿着洗得发白的裙子,踮着脚端来一碗热汤,笑着说:“哥,你要好好吃饭啊。”
那时他还不是什么灰种,只是一个普通少年,在边境小镇打零工养活妹妹。后来战乱爆发,灰雾降临,他们被迫逃亡……再后来,她被选为祭品,他跪在祭坛前哭到失声。
可没人听见。
“你闭嘴。”他低声说,嗓音冷得像刀。
“我不是敌人。”白襄向前一步,声音发抖,“我是那个雪夜陪你折纸鸢的人,是攒下铜板给你买糖糕的人,是现在拼了命用星辉绑住你心脉的人。我可以陪你疯,陪你死,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把自己烧成灰,连名字都留不下!”
她的话一句句砸在他心上。
记忆一幕幕浮现:寒冬夜里,她偷偷把棉袄塞进他行李;荒原逃亡时,她背着受伤的他走了三天三夜;在灰渊边缘,她徒手挖开冻土,只为取出一枚能延缓灰化的星草……
她是第一个叫他“牧燃”的人。
在此之前,所有人都只喊他“灰种”。
“你不是敌人……”他喃喃道,眼中的怒火稍稍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疲惫。
可下一秒,他忽然笑了。
笑得很冷,嘴角裂开一道血痕。
“好啊。”他说,“既然你要拦我,那就别怪我狠心。”
他双手紧握灰斧,全身灰纹瞬间亮到极致,灰星脉如洪水倒灌,直冲大脑。整个人仿佛被点燃,灰色气息从七窍溢出,在身后凝成一道虚影——佝偻、残破,却昂首挺立,背负着千年的重量不肯倒下。那是历代失败者的残魂,是无数灰使者凝聚的意志。
“你要救我?”他低吼,“那我就让你看看,什么叫‘救不了’!”
灰斧高举,天地间的灰烬疯狂汇聚,形成一道旋转的灰柱,直冲云霄。狂风卷动残云,废墟中的碎石纷纷悬浮,融入那毁灭之柱。
他一斧劈下,不是砍向牢笼,而是狠狠砸在自己的左肩。
血花四溅。
肩胛骨断裂,肌肉撕裂,灰晶经络暴露在外,灰色能量如瀑布喷涌。可他没有停,反而借着反冲之力,整个人猛然撞向星光屏障。
砰!
整个牢笼剧烈震动,一根星柱崩裂,又一根。
白襄闷哼一声,嘴角溢血,却仍死死维持着手印,手指几乎掐进掌心。她的手臂开始出现裂痕,皮肤下浮现出与牧燃相同的灰纹——那是她用自己的身躯承受反噬的结果。
“停下……求你……”她的声音已经发抖,泪水混着血水流下脸颊。
“停下?”牧燃咧嘴一笑,满脸血污与灰烬,“从我踏上这条路那天起,就没有‘停下’这两个字。”
他抬起斧头,再次砸向自己的腿。
又是血光。
又是撞击。
第三次,第四次。
每一次自残,灰星脉便暴涨一分;每一次撞击,牢笼便多一道裂痕。他的身体早已残破不堪,右臂只剩半截,左腿骨裸露,肋骨刺穿胸膛,内脏靠灰晶勉强维系。可他还在动,还在撞,还在笑。
“你要关我?”他喘息着,眼神凶狠如野兽,“行啊。那你记住——要死,我们一起死。你要活,我就拖着这身灰,爬也要爬到你面前。你逃不掉的,白襄。你从来就逃不掉。”
白襄终于支撑不住,单膝跪地,双手颤抖,星光锁链一根根断裂。光芒如玻璃碎裂,坠落地面,化作点点星尘。
可她抬起头,死死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哪怕你恨我……我也不会放手。”
话音未落,最后一根星柱轰然炸裂。
牢笼崩塌,星光四散。
余波席卷四方,断墙倒塌,焦土翻卷,空气都被撕裂出短暂的真空。
可牧燃没有倒下。
他拄着灰斧站着,身体仍在飘散灰烬,但那双眼睛,比任何时候都明亮。那不是人类的目光,而是历经生死后的清醒,是燃烧一切后的纯粹。
“你不放?”他低声问,语气竟有片刻的平静。
白襄抬头看他,满脸是泪,却坚定地点了点头。
风吹过两人之间,扬起一片灰与星的余烬。
良久,他缓缓抬起斧头,一步踏出。
脚步沉重,踩碎地面残冰。
斧刃划破空气,直指她咽喉。
可在离她脖颈仅一寸之处,锋利的斧刃忽然停住。
寒光映着她的眼睛,也映出他眼中最后一丝温柔。
“如果你死了,”他轻声说,“谁来替我记住这一切?”
然后,他转身,拖着残破的身体,一步一步走向远方的天际线。
灰雾在他身后合拢,仿佛吞没了一个时代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