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鸿道那句石破天惊的“是林允儿前辈吗”,就像一颗投入律帝医院平静湖面的深水炸弹。虽然爆炸的冲击波被许兴文瞬间的僵硬和后续的沉默暂时压在了水面之下,但涟漪却不可避免地扩散开来,尤其当这涟漪碰上了李翊晙这块对任何异常波动都敏感无比的“探测器”。
事情发生后的当天下午,李翊晙就像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出现在了心脏外科的走廊。他倒不是直接从吓破了胆的张鸿道那里听说的——那可怜的孩子查房结束后就脸色煞白、魂不守舍,被姐姐张润福半拖半拽地弄去了休息室,反复叮嘱他“忘记!什么都忘记!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但医院这种地方,尤其是涉及许兴文这位焦点人物的任何异常,总会有各种渠道的“风声”。
李翊晙先是“路过”心脏外科护士站,和相熟的护士长“闲聊”了两句,敏锐地捕捉到“今天晨查房气氛有点怪”、“许教授好像有点走神”、“新来的那个小实习生好像说错话了”等碎片信息。接着,他又“偶遇”了刚从许兴文办公室出来的都载学,状似无意地打听:“你们许教授今天心情怎么样?我找他有事。”
都载学推了推眼镜,一脸严肃地回忆:“许教授……和平常一样专业严谨。只是……”他犹豫了一下,想起查房结束时教授那冷得能冻死人的一瞥,以及张鸿道事后那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谨慎地选择措辞,“只是对实习生的要求似乎比平时更……严格了一些。”
严格?许兴文对实习生向来是该严格时严格,该点拨时点拨,很少无缘无故“更严格”。李翊晙心里的疑窦更深了。
最后,他使出了杀手锏——直接去堵许兴文本人。
彼时许兴文刚结束一台手术,正靠在休息室的墙边,闭目养神,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以及一丝挥之不去的沉郁。李翊晙端着两杯咖啡走过去,将其中一杯递给他。
“谢了。”许兴文接过,没睁眼。
“不客气。”李翊晙在他旁边并肩靠墙,慢悠悠地喝了口自己的咖啡,然后状似随意地开口,“听说……你今天早上查房的时候,发了通不小的火?把新来的小实习生吓得够呛?”
许兴文眼皮都没动一下:“没有的事。正常提问,他答不上来而已。”
“哦?答不上来什么问题,能让你‘正常提问’到把人家孩子脸都吓白了?”李翊晙侧过头,盯着许兴文的侧脸,“我听说,那孩子好像说了个什么名字?一个……挺特别的名字?”
许兴文握着咖啡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终于睁开了眼睛。他看向李翊晙,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李翊晙熟悉的、当他不想继续某个话题时会露出的那种“就此打住”的疏离感。
“翊晙,”许兴文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手术后的疲惫,“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什么?”李翊晙放下咖啡杯,转过身,正对着许兴文,脸上那点嬉笑收敛了,换上了少见的认真和探究,“许兴文,咱们认识二十年了。你什么样我还不清楚?如果只是实习生答不上问题,你顶多讽刺两句,罚他抄书或者回去恶补,绝不可能露出那种……让旁人都觉得不对劲的表情。都载学那孩子都看出来了。”
他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那小子,张鸿道,他到底说了什么?是不是……跟你那晚‘妹妹来了’的借口有关?”
许兴文移开视线,看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沉默着。
李翊晙不给他逃避的机会,步步紧逼:“我打听过了,那孩子平时认真得有点轴,不是会胡乱说话的人。他能问出那种让你当场失态的话,肯定是听到了什么,或者猜到了什么。而能让你许兴文失态的……”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把那个盘旋在他心里许久、结合了各方线索后越来越清晰的猜测说了出来,“是不是跟‘林允儿’有关?”
空气仿佛凝固了。
许兴文猛地转过头,看向李翊晙。这一次,他眼底的平静终于被打破,闪过一丝被戳中要害的锐利和……无奈。
李翊晙看到他的反应,心里“咯噔”一下,随即涌上的不是猜对的得意,而是一种混合着惊讶、担忧和“果然如此”的复杂情绪。他猜对了。真的和林允儿有关。那晚……竟然真的是她?
“你怎么会……”许兴文的声音干涩,但随即意识到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李翊晙知道了,或者说,猜到了。
“我怎么知道?”李翊晙苦笑一下,“我之前就怀疑你那天晚上根本不是和裴珠泫在一起。后来结合各种蛛丝马迹,尤其是想起你高中那点破事……再加上今天张鸿道那孩子的反应……拼凑一下,不难猜。”
他抓住许兴文的胳膊,语气急切起来:“兴文,你老实跟我说,到底怎么回事?你和林允儿……你们怎么又联系上了?还联系到需要你撒谎瞒着我们的地步?那晚她真在你家?你们……”
“翊晙。”许兴文打断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他挣开李翊晙的手,将没喝几口的咖啡放在旁边的窗台上,转过身,正面面对李翊晙。
他的脸上已经没有刚才那一瞬间的失态,重新戴上了那副惯常的、略带散漫却异常坚固的面具。只是眼神深处,残留着一丝疲惫和某种下定决心的冷静。
“有些事情,我不说,不是因为不信任你。”许兴文缓缓开口,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晰,“而是因为,那不仅仅是我的事,还牵扯到别人。我有我的理由,也必须尊重他人的隐私和选择。”
李翊晙张了张嘴,想反驳。
许兴文没给他机会,继续说道:“至于张鸿道医生今天说了什么,那是一个误会,也是他基于不完整信息的大胆猜测。我已经和他谈过了,这件事到此为止。”
“那林允儿呢?”李翊晙不依不饶,“你们现在到底什么关系?老同学重逢?还是……” 他想起许兴文高中时那份无疾而终的炽热暗恋,心里隐隐有了一个更惊人的猜测,但没敢说出口。
许兴文看着李翊晙眼中毫不掩饰的关心和好奇,知道今天不给他一个明确的“交代”,这家伙绝不会罢休,甚至会动用他无穷的精力和人脉去挖掘,那样反而可能让事情变得更糟。
他深吸一口气,抬手,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嘴唇,然后看着李翊晙,脸上忽然露出一个极其轻微、却带着十足自嘲和坚定意味的弧度。
“关于这件事,”许兴文说,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我的嘴,是保险柜。”
李翊晙愣住了。
“保险柜,懂吗?”许兴文又重复了一遍,眼神里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意思,“密码只有我自己知道,而且我暂时不打算打开,也不打算告诉任何人密码是什么。里面锁着什么,是我的事。你可以猜测,可以好奇,可以像现在这样逼问我——”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许兴文式的、略带痞气的无奈,“但答案就是:保险柜,不开。所以,省省力气吧,李翊晙。”
他说完,拍了拍李翊晙的肩膀,力道不重,却带着一种“话题终结”的意味。然后,他拿起窗台上的咖啡杯,转身朝淋浴间走去,留下李翊晙一个人站在原地,消化着他这番话。
李翊晙看着许兴文消失在门后的背影,半天没回过神来。
保险柜?
许兴文这混蛋,居然用这么个比喻来堵他的嘴?!
可偏偏,这个比喻又该死的贴切和……许兴文风格。既表明了他坚决保密的态度,又用一种略带幽默和耍赖的方式,堵住了所有后续追问的可能性——你跟一个声称自己是保险柜的人还怎么交流?撬锁吗?
李翊晙气结,却又无可奈何。他了解许兴文,当这家伙用这种半认真半无赖的态度说出这种话时,就意味着他真的打定主意守口如瓶,再追问下去,不仅得不到答案,还可能伤了朋友间的和气。
“呀!许兴文!你个混蛋!”李翊晙对着空荡荡的走廊低吼了一声,烦躁地耙了耙头发。
不过,许兴文的反应,也恰恰证实了他最核心的猜测——那晚确实和林允儿有关,而且事情绝不简单。否则,以许兴文的性格,大可以一笑置之或者编个更圆的谎,没必要如此郑重地宣称自己是“保险柜”。
这个认知让李翊晙心里像有只猫在挠。好奇心得不到满足的感觉太难受了。但他也清楚,许兴文既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再纠缠,就是不识趣了。
“保险柜是吧?”李翊晙摸着下巴,眼里重新燃起斗志,“行,许兴文,你有种。我就不信你这保险柜永远不开!咱们走着瞧!”
他当然不会去做什么过分的事情,但作为最好的朋友之一,他觉得自己有义务(和权利)在适当的时候,用适当的方式,“协助”这位朋友打开心结(和保险柜)。毕竟,看许兴文那样子,这事显然没那么轻松愉快。一个人扛着,可不是什么好事。
至于张鸿道那个小实习生……李翊晙想了想,决定暂时不去“骚扰”他。那孩子今天估计吓得不轻,而且许兴文肯定已经“处理”过了。不过,下次要是碰上,倒是可以“不经意”地聊两句……
李翊晙脑子里已经开始规划下一次“侧面突破”的计划,脸上重新露出了那种熟悉的、跃跃欲试的笑容。
而此刻,站在淋浴水流下的许兴文,闭着眼,任由温热的水流冲刷过疲惫的身体和紧绷的神经。
保险柜。
这个词脱口而出的时候,他自己都觉得有点可笑。但面对李翊晙,这或许是最有效的方式。既表明了态度,又用他惯常的风格,将一场可能变得严肃甚至尴尬的对话,引向了略带荒诞和玩笑的方向。
只是,这个“保险柜”里锁着的,到底是什么呢?
一份迟来了十年的、复杂难言的心绪?
一场始于荒诞请求的虚假关系?
一份对母亲新生命到来无所适从的疏离与孤寂?
还是所有这些混杂在一起,连他自己都理不清的乱麻?
温热的水流也冲不散心头的沉重。
他关掉水,擦干身体,换上干净的衣服。镜子里的人,眼神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只是眼底深处,那抹疲惫和疏离,似乎又深了一些。
保险柜就保险柜吧。
至少,在弄清楚自己到底想怎么处理这些纷乱的事情之前,锁起来,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至于钥匙在哪里,什么时候用……他自己也不知道。
或许,永远不用,也不错。许兴文对着镜子,扯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然后拿起东西,走出了休息室。
走廊里,医院的生活依旧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他的“保险柜宣言”或许能暂时抵挡住李翊晙的攻势,但生活本身的潮水,却不会因此停歇。该来的,总会来。而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