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粹黑夜”尚未完全褪去,但黎明前最深的寒意已经悄然弥漫。医疗区内,只有一盏功率调至最低的应急灯提供着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角落的黑暗。芬尼尔蜷缩在病床上,薄毯被她拉到了下巴,只露出一双空洞而警惕的眼睛,死死盯着窗外那片仿佛凝固的、被黑日余光浸染的墨蓝色天空。她的姿势像一只受惊的幼兽,仿佛任何一点声响都会让她弹跳起来。
云忆端着一杯温水,脚步放得极轻,几乎是踮着脚尖走了进来。她没有立刻靠近,而是在门口停顿了片刻,似乎在适应这片沉寂,也似乎在给自己鼓劲。然后,她才慢慢走到床边,在那张虞薇白天坐过的、略显冰冷的金属折叠椅上坐下。
她没有试图去碰触芬尼尔,只是将水杯轻轻放在床头那个简陋的、由木板和铁管钉成的小柜子上。杯底与木板接触,发出细微的“叩”声,在这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芬尼尔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但她依旧没有回头,仿佛窗外有什么极其吸引她的东西。
云忆看着她那瘦削的、仿佛一碰即碎的背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放得极轻、极柔,带着一种与她平日截然不同的、近乎笨拙的真诚:
“对不起……”她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有些突兀,但又奇异地带着抚慰的力量,“今天……我们让你看到了那些……不好的事。那些战斗,还有……那些处理方式。一定吓到你了吧?”
芬尼尔的肩膀几不可察地耸动了一下,抱着膝盖的手臂收得更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依旧沉默,但那紧绷的脊背线条,显露出她并非毫无反应。
见芬尼尔没有激烈的排斥,云忆鼓起勇气,继续说了下去。她知道这听起来很荒谬,但这是她目前唯一能给出的、接近真相的解释。
“还有……”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启齿的艰难,“白天你看到的那个‘我’……其实,大部分时间,都不是……真正的我。”
芬尼尔的身体似乎僵了一下。
云忆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继续解释道:“我的身体里……还住着另一个人。一个非常强大,但是……也很冷酷的人。白天指挥大家战斗、做出那些决定、甚至……后来出现在热电厂的那个……是她。不是我。”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奈和某种程度的自我剖白,“我……我只是一个旁观者。很多时候,我甚至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
这个说法太过离奇,足以让任何理智尚存的人嗤之以鼻。但出乎意料地,芬尼尔一直面向窗外的头,极其缓慢地、几乎是抗拒地,转动了一个微小的角度。她的侧脸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异常苍白,但那双原本空洞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被勾起的兴趣,或者说,是一种对“异常”的感同身受。她自己就是“异常”的受害者,对于另一种形式的“异常”,似乎有了一种模糊的共鸣。
捕捉到这一丝细微的变化,云忆心中微微一松。她立刻切换了语气和姿态,不再试图去解释那复杂的、关于薇奥菈的存在,而是回归到了她最熟悉、也最真实的身份——一个在黑日降临前,再普通不过的学生。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属于她这个年龄的、未经世事的青涩,与白天那个杀伐果断的“云忆”判若两人。“听起来很疯狂,对吧?我自己也经常觉得像是在做一个醒不过来的噩梦。”她指了指自己,语气带着点自嘲,“我?在黑日降临前,我最大的烦恼还是历史课的期末考试能不能及格,担心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你看,我除了运气好点,偶尔能躲起来,什么都不会。不像虞薇老师那么厉害,也不像南中尉那么可靠,他们才是能保护大家的英雄。”
这番坦诚的、近乎示弱的自我剖析,像是一把钥匙,轻轻撬开了芬尼尔紧闭的心扉。她慢慢地、一点点地转过了头,第一次真正地将目光落在了云忆的脸上。那双棕色的眼眸里,依旧残留着恐惧和创伤,但多了几分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云忆迎着她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她再次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双手捧着,郑重地递到芬尼尔面前,眼神清澈而坦然,里面没有任何算计、审视或者评估,只有一种纯粹的、属于同龄人之间的、笨拙却真诚的关切。
“现在,你能做的,就是什么都不要想,好好休息,先把身体养好。”她的声音轻柔而坚定,“喝点水吧。其他的事情,我们……我们都一起想办法。你不用害怕,在这里,没有人会把你当成……。”她刻意避开了那个冰冷的词汇,但意思表达得清清楚楚。
云忆的坦诚、示弱以及那毫无杂质的善意,像一股微弱却持续不断的暖流,悄然渗透、融化着芬尼尔心中那层由恐惧、痛苦和背叛构筑的最坚硬的冰层。她紧绷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放松下来,抱着膝盖的手臂也缓缓松开。
她迟疑着,目光在云忆清澈的眼睛和那杯清澈的水之间徘徊了片刻,最终,伸出依旧有些颤抖的手,接过了那杯水。她没有立刻喝,只是用指尖感受着杯壁传来的、恰到好处的温暖。
沉默了许久,久到云忆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时,芬尼尔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如同梦呓般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道:
“我……我记得……调酒。”她的声音干涩,却带着一种回忆往事的飘忽感,“我喜欢看……不同颜色的液体……在杯子里融合,旋转……很漂亮。”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分享属于她“芬尼尔”个人的记忆碎片。
云忆的眼睛微微一亮,她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或追问,只是认真地听着,然后用力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个鼓励的、温暖的笑容:“听起来很棒!感觉像魔法一样。等这一切都结束了,如果你还能想起那些漂亮的配方,我帮你去找材料,你调给我看,好不好?”
芬尼尔的眼眶瞬间红了,一层水光迅速弥漫上来,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用力眨了眨眼,似乎不想让泪水落下。杯中的水因为她手的微颤而漾开圈圈涟漪。
她低下头,看着杯中晃动的水面,仿佛那水面能映出过去的倒影。过了一会儿,她才用更轻、更破碎的声音继续诉说,像是在抓住脑海中那些即将彻底消散的流光:
“我们的车队……叫‘沙海驼铃’……队长……是个嗓门很大、很豪爽的大叔……他总说……只要车轮还在转,就总有路……总能找到……下一个能升起篝火的地方……”
这些信息零碎、模糊,却如同珍贵的拼图,是关乎“流浪者同盟”内部结构、人员构成乃至其生存哲学的宝贵情报。但此刻的云忆,完全没有将其视为情报。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像一个耐心的倾听者,在芬尼尔因为情绪激动而语塞或者身体微微颤抖时,伸出手,不是触碰她,而是轻轻拍着她盖着的薄毯,传递着无声的安慰与支持。
渐渐地,倾诉带来的情绪宣泄,以及身体深处尚未痊愈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了上来。芬尼尔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化为均匀而绵长的呼吸。她握着那只已经空了的杯子,歪倒在枕头上,沉沉睡去。这是她被救出来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或许没有噩梦侵扰的睡眠。
云忆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屏住呼吸地,从她手中取走杯子,再为她掖好被角,将毯子拉到她下巴的位置。做完这一切,她才轻手轻脚地站起身,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医疗区。
走廊里一片昏暗,只有远处通道口透来一丝微光。云忆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长长地、无声地舒出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她才感觉到后背已经被冷汗微微浸湿。
她成功了。用她自己的方式,以一个“学生”的身份,用坦诚和纯粹的善意,为黎明议会赢得了来自芬尼尔的第一份、也是至关重要的、真正的信任。
然而,成功的喜悦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一种复杂的、沉甸甸的情绪随之涌上心头。这份信任的背后,是一个被残酷现实碾得支离破碎的灵魂,是一段被强行剥夺、只剩下模糊光影的过去。她利用了这份脆弱,用共情作为桥梁,达到了安抚和获取信息的目的——尽管她的初衷是善意的,但这过程本身,依旧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利用色彩。
她抬起头,目光仿佛能穿透层层墙壁,望向主控制室的方向。那里,薇奥菈的意志如同蛰伏的深海巨兽,沉寂无声。但云忆知道,这位冷酷的“老师”,一定在某个层面,冷静地观察并评估着她今晚所有的言行,这张关于人性、信任与利用的复杂考卷,她只是凭借着本能,交出了第一步的答案。前方的路,依旧迷雾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