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绿色的越野车如同一条游鱼,在死寂的城市废墟构成的灰色海洋中平稳穿行。身后,那道灰白色的、光滑得令人不安的“灯塔镇”壁垒,在视野中逐渐缩小,最终被扭曲的钢筋和坍塌的楼宇彻底吞没。整个过程异常平静,没有预想中的跟踪车辆,也没有任何形式的阻挠或警告,仿佛他们只是进行了一次普通的拜访。
车厢内,气氛却并未完全放松。芬尼尔蜷缩在后排座椅上,双臂紧紧抱着膝盖,将脸埋在臂弯里,只露出一双依旧残留着惊惧的眼睛,失神地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荒凉景象。“研究”、“样本”、“档案”这些词汇如同冰冷的蛇,在她脑海中盘旋不去。
就在这时,一直坐在副驾驶座上,身姿挺拔、眼神锐利、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冰冷气场的“云忆”,身体毫无征兆地微微一颤。那感觉极其细微,如同精密仪器的一次短暂失灵。紧接着,她眼中那属于薇奥菈的、洞悉一切且漠然一切的锋芒,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少女的、带着些许迷茫和疲惫的柔和光泽。
她眨了眨眼,似乎花了一两秒钟来适应光线和身体的掌控感,然后缓缓转过头,看向后排依旧沉浸在不安中的芬尼尔。声音不再是薇奥菈那清冷平板的语调,而是变回了云忆自己那带着一丝温暖和怯意的声线,轻柔地安抚道:
“没事了,芬尼尔,我们安全了,已经离开那里了。”她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更令人安心,“你看,他们感兴趣的主要是……是‘她’,不是我,更不是你。别怕,作为同伴,我一定会保护好你的,不会让任何人再把你当成工具。”
这突如其来的、气质与语调上的巨大转变,让车内的另外两人都愣住了。
芬尼尔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向云忆。那双眼睛里不再有令人敬畏的冰冷,只有纯粹的、笨拙却真诚的关切。这股毫无杂质的善意,像一道暖流,终于冲垮了她心中最后一道恐惧的堤坝。她紧绷的神经彻底松弛下来,一直强忍着的泪水终于决堤,但她没有哭出声,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哽咽着“嗯”了一声,将脸更深地埋进膝盖,肩膀微微抽动,释放着积压已久的情绪。
驾驶座上的虞薇,透过后视镜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她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放松了些许,心中虽然掠过一丝疑惑——这意识切换的时机和方式似乎有些过于……“戏剧化”?但看到云忆恢复了平日里那副虽然胆怯却努力担当的模样,看到芬尼尔在她的安抚下终于卸下重负,她内心深处也不由得松了口气。无论如何,能平安归来,并且云忆的意识顺利回归,总是好事。
云忆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虞薇那一闪而过的疑虑,她继续扮演着自己的角色,轻声细语地和芬尼尔聊着一些轻松的话题,比如回到实验室后苏婉可能又培育出了什么新奇的可食用植物,或者迟磊会不会又因为物资清单和南云寒争论起来。她的话语里充满了对同伴的关心、对据点日常的熟悉,以及对未来那渺茫却依旧存在的希望的期许。她完美地诠释了一个经历了外部威胁和强大存在附身后,努力恢复正常、安抚同伴的普通学生。这一幕,情感真挚,细节丰满,真实得无懈可击。
与此同时,在数十公里外,“灯塔镇”那间布满屏幕的监控室内,幽正戴着一副高保真的降噪耳机,身体微微前倾,脸上没有任何懒散,只有极致的专注。耳机里传来的,正是越野车内清晰的对话声,包括云忆那突如其来的语气转变和后续的安抚。
当云忆的声音和气质发生一百八十度转变的那一刻,幽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如同在黑暗的矿洞中发现了最璀璨的钻石原矿。
“这是……身体的原生意识回归了?”他低声自语,声音因激动而带着一丝沙哑。脸上露出了混杂着极度兴奋与科学发现般狂喜的表情,之前的种种猜测似乎在这一刻得到了完美的印证。
他立刻在面前的虚拟键盘上飞快地敲击起来,调出一个加密的日志界面,手指如飞地记录着:
【观察日志 - 目标:云忆 - 时间戳:接触后撤离阶段】
关键事件:意识状态切换。
现象描述:目标个体在撤离途中,气质、语调、行为模式发生瞬时且彻底的转变。由之前的冷静、强势、决策主导型人格,切换为温和、柔弱、情感安抚型人格。语言内容从战略层面转变为日常生活关怀。
初步分析:1. 确认存在至少两个独立意识体共享\/轮替控制同一身体。2. 切换过程似乎平滑,无明显生理排斥或痛苦表现,暗示可能存在某种未知的‘交接’协议或触发条件。3. 原生意识(暂定名‘云忆-A’)表现出高度的人际亲和力与情感维系能力,推测在团队中扮演‘情感稳定器’与‘信任纽带’角色。其存在可能对龙裔意识(暂定名‘龙裔-b’)的行为构成某种潜在制约或补充。
价值评估:极高。‘云忆-A’的发现,为理解双意识共存模式、意识交互机制提供了活体研究范本。其情感特性或可作为与目标建立更深层次‘合作’关系的潜在突破口。
他满意地看着自己记录下的分析,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他以为自己凭借精密的窃听装置和敏锐的观察,终于窥探到了这个神秘组合最核心、最不为人知的秘密之一。
然而,幽所听到、所分析的一切,都早已在薇奥菈的算计之内。就在前往“灯塔镇”的前一夜,在那片纯白永恒的梦境空间中,薇奥菈便已经与云忆进行了一次详尽的“彩排”。
“幽是个聪明人,一个信奉数据和观察的科学信徒。”薇奥菈的身影在光之巨树下显得格外清晰,她对云忆的意识体说道,“他不会满足于只看到表格上那些冰冷的文字。他一定会动用一切手段,试图窥探更深层的‘真实’。所以,我们不仅要给他看,还要给他听,给他一个他自以为通过努力‘窃取’到的、符合他逻辑的、他想听到的故事。”
她看着云忆,目光深邃,带着引导的意味:“返程途中,在一个合适的时机,我会把身体的控制权完全交还给你。你要做的,就是扮演好你自己——那个善良的、有些胆怯但在努力成长的、极度重视同伴的学生。你要用你最真实的情感,去安抚芬尼尔,去让虞薇相信你的回归,更重要的是……”
薇奥菈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要让那个隐藏在窃听器另一头的幽,坚定不移地相信,他幸运地捕捉到了我们之间最核心的‘秘密’——意识的切换,以及‘云忆’这个原生意识的特性和价值。”
越野车有惊无险地驶回了农科实验室的防御范围,在接受外围巡逻队简单的身份核查后,缓缓驶入大门。车辆停稳,云忆率先下车,然后绕到另一侧,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情绪已经平复但身体依旧虚弱的芬尼尔下来,动作轻柔而自然。早已接到消息的苏婉立刻迎了上来,从云忆手中接过芬尼尔,低声询问着情况,将她引向医疗区。整个过程流畅无比,没有任何表演的痕迹。
当晚,在确认周围安全后,云忆的意识再次沉入那片熟悉的纯白梦境。薇奥菈的身影早已等候在石桌旁,仿佛从未离开。
“演得不错,”薇奥菈看着云忆,难得地给出了赞许,虽然语气依旧平淡,“情绪的收放,时机的把握,都恰到好处。骗局,从来不止一重。纵使幽是百年难遇的天才,思维缜密,可他也未必能考虑到所有层面,尤其是当‘真相’主动迎合他的预期时。”
她缓缓走到梦境空间的边缘,那里并非实体,却仿佛能透过虚无,看到遥远彼方那座被灰白色壁垒包裹的“灯塔镇”。她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危险的弧度,如同夜空中窥伺猎物的猛禽。
“接下来,就让我看看,这位沉迷于‘观察’的天才,何时会进入梦乡了。”她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我会让他……对这次的‘收获’,印象无比深刻。”
一场针对“灯塔镇”核心研究员、在梦境层面展开的、更为隐秘和深入的情报战与心理博弈,已然随着薇奥菈的低语,悄然拉开了序幕。而幽,还沉浸在自己“发现”了重大秘密的喜悦之中,对即将到来的“回访”,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