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黑夜如同垂死的巨兽,喘息着吐出最后一口浊气。幽站在灯塔镇监控室巨大的落地窗前,凝视着窗外。稀疏的星体在愈发稀薄的黑暗中顽强闪烁,而天际线处,一丝苍白正悄然侵蚀着墨色。白日时的光芒虽未完全降临,但那股驱散长夜的力量已然在积聚。
他深吸了一口经过过滤的、带着金属和消毒水气味的空气,胸腔内连日来的焦躁、偏执和孤独,仿佛被这黎明前冰冷的寂静稍稍压制。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被动防御,疯狂猜疑,只会让他在这张无形的蛛网中越缠越紧,直至窒息。他需要主动出击,哪怕只是试探性地伸出触角。
他转身回到控制台前,手指在光屏上快速舞动。内部网络被重新连接,数据流再次无声地涌动。但这一次,幽没有像之前那样直接冲向核心数据库的禁区。他编写了一个极其复杂、层层嵌套的监测程序,它的唯一任务,就是像一个潜伏在暗处的哨兵,专门追踪、记录并分析灯塔镇内部所有与“原初梦境”、“意识转移”和“龙裔”这三个关键词相关的数据查询请求、访问路径乃至最细微的流量异常。他意识到,薇奥菈的蛛网再精密,只要它在运作,就必然会留下信息的涟漪。他要做的,不是摧毁整张网,而是先找到这些涟漪的源头和规律。
天色微明,大约凌晨四点半左右。幽再次来到了那间存放父亲遗物的储物室。在一种近乎直觉的驱使下,他更仔细地搜索了那个防震箱。在笔记本的夹层里,他发现了一个极其小巧、几乎与箱体颜色融为一体的加密固态硬盘,上面用几乎磨灭的激光刻着四个小字:“最后的防线”。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攫住了他。他带着硬盘返回监控室,利用自己所能调动的最高算力,开始了漫长的破解。数小时在指尖流逝,窗外天色渐亮,当日光终于完全取代黑夜,将“白日时”的温暖光芒洒满大地时,加密锁发出一声轻微的“嘀”声,解开了。
里面只有两个文件。一份是更深入、更技术性的研究笔记,另一份则是一个未完成的程序源代码。笔记中,父亲详细阐述了他对一种特殊形式精神干预的猜想,他称之为“非典型意识共振干扰”,并提出了一个理论上的对抗方案——“意识频率屏蔽”。其原理并非硬性阻挡,而是通过调整自身意识的特定谐振频率,使其与干扰源脱钩,从而像收音机调频一样,避开那个不受欢迎的“频道”。而那个未完成的程序,正是这一理论的初步代码实现。
幽的心脏狂跳起来,这可能是他反击的关键!但随即他注意到笔记末尾的标注:程序的核心算法需要一组极其特殊的、关于“目标干扰源”的生物频率基准数据作为校准参数,否则毫无用处。而整个灯塔镇,唯一可能拥有这类高精度意识生物数据采集和分析能力的,只有玄的神经科学实验室。
短暂的休息无法带来真正的安宁。幽的意识再次沉入那片熟悉的梦境空间。这一次,他没有被动等待,而是主动在无垠的虚空中搜寻。很快,他看到了那个伫立在星空下的银鳞身影。
幽走向薇奥菈,步伐平稳,脸上没有愤怒,也没有恐惧,只有一种经过风暴洗礼后的平静。“我承认你的能力远超我的想象,”他开口,声音在梦境中清晰而稳定,“但每个人,每个文明,都有其不容逾越的底线。”
薇奥菈缓缓转身,竖瞳中第一次闪过一丝真正的惊讶,似乎没料到幽会以这种姿态出现。随即,那抹熟悉的、带着嘲弄的笑意重新爬上她的嘴角:“底线?在追求终极真理的漫长道路上,底线往往是第一个被理智抛弃的累赘。”
“不,”幽摇头,目光坚定地与她对视,“底线不是累赘,是灯塔。没有它指引方向,真理之船只会在无尽的黑暗中迷失,最终撞上名为‘疯狂’的礁石。”
这场超出预期的、平静而坚定的对话,让薇奥菈眼中玩味的光芒稍稍收敛,她开始重新评估眼前这个人类。他似乎……从崩溃的边缘找回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上午六点,白日时的光芒已充分照耀。幽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带着那个解密的硬盘,再次来到了玄的私人实验室。这一次,他没有试探,没有伪装,而是坦诚地、几乎是不留退路地,向玄展示了他父亲的笔记和未完成程序,并诉说了自己关于外部意识干预的担忧。
玄听得很仔细,脸上没有任何被打扰的不耐。他沉默了很久,实验室里只有仪器低沉的运行声。最终,他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幽,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释然:“你说得对……我确实……感觉到了一些东西。像背景噪音一样影响着我的思维,尤其是在深度思考和研究方向选择上。但我可以肯定,我并未完全失去自我,我的核心意志还在。”
他走到一台精密的脑波成像仪前,调出了一组加密数据。“事实上,察觉到这种异常后,我一直在暗中研究抵抗的方法。只是进展缓慢,缺乏关键的理论支撑。”他指着屏幕上的波形图,“你父亲提出的‘意识频率屏蔽’……它的理论基础,正好指向了我缺失的那一环。”
隔阂在坦诚中消融。两个原本相互猜疑的人,因为共同的威胁和父辈的遗产,在这一刻达成了脆弱的同盟。他们决定合作,集中双方的智慧和资源,完成这个“意识频率屏蔽”程序。
合作比预想的更顺利。玄提供了他秘密收集的、关于那种“异常意识干扰”的生物频率基准数据——一组复杂而诡异的波形图,与任何已知的人类或觉醒者脑波模式都不同。幽则负责将父亲的理论代码与这些数据进行整合、校准和优化。
数小时的紧张工作后,一个初步完成的“意识频率屏蔽”程序诞生了。玄自愿进行了首次测试。当程序运行时,监测仪器显示,那种一直存在于他脑波背景中的“异常共振”强度明显减弱了,虽然未能完全消除,但玄主观描述那种“被无形之手轻轻拨动思维”的感觉减轻了许多。
“有效!但效果有限,像是一层薄纱,无法完全隔绝。”玄的声音带着兴奋和遗憾。
然而,更重要的发现接踵而至。在测试过程中,他们捕捉到,当屏蔽程序以特定强度运行时,玄意识中那个被薇奥菈植入的“梦境节点”出现了极其短暂的不稳定波动,就像信号受到干扰一样。
“它并非无懈可击!”幽眼中闪烁着光芒,“在特定条件下,它可以被检测,甚至……可能被干扰!”这微小的裂痕,或许就是撕开整张蛛网的起点。但他们都知道,这需要更多的时间、更深入的研究和更庞大的资源。
梦境空间中,云忆看着薇奥菈那仿佛亘古不变的平静侧脸,忍不住开口,语气带着一丝复杂:“他们……好像找到了一点方向,准备开始反击了。你的下一步棋是什么?”
薇奥菈像是听到了一个极其有趣的笑话,喉咙里发出轻蔑的哼笑:“让他们来。如果他们搭建反击高塔的地基,从一开始就是我用幻影为他们铺就的,那么无论这塔楼看起来多么宏伟,都注定是空中楼阁,顷刻间便可倾覆。”
云忆沉默了片刻,感到一阵无力:“也就是说……他们又上套了?你到底还有多少藏着掖着的东西?这样步步为营,你不累吗?”
薇奥菈单手托着腮,另一只手无意识地勾勒着空气中的光痕,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慵懒地低语:“这千百年的时光里,我逗弄过的所谓‘天才’不计其数。一场精心布局的博弈,有时甚至能持续数十年,看着他们从自信到怀疑,从挣扎到绝望,最后在自以为的胜利中迎来终结,是漫长生命中不多的乐趣之一。只可惜……”她轻轻叹了口气,带着一丝真实的惋惜,“现在时间不够了。不然,我会让这位幽先生,在他自以为是构建的胜利殿堂里,一直活到生命自然终结的那一刻。”
白日时的光芒彻底驱散了夜的寒意。幽和玄并肩站在实验室的窗前,看着下方广场上匆匆来往的科研人员。他们刚刚完成了一项自认为里程碑式的突破,一种可能对抗无形控制的技术。
他们不知道的是,那个“意识频率屏蔽”程序的核心校准参数,那组由玄“秘密”收集的异常生物频率数据,其获取和识别过程本身,就受到了薇奥菈通过那个“梦境节点”的隐性引导。他们以为的自主反击,赖以建立信心的基石,不过是薇奥菈棋盘上又一次精妙的落子,目的是让他们停留在“技术对抗”的层面,为她真正的计划争取时间,或者提供她需要的“测试数据”。
幽深吸一口气,对玄说:“这件事,暂时不要向上面汇报。在弄清楚到底谁值得信任之前,我们只能靠自己。”
玄凝重地点了点头。
幽明白,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一个被动承受的观察者,他拿起了武器,踏入了战场,自认为成了一名主动的棋手。但他并不知道,他只是从蛛网中一个令人窒息的位置,换到了另一个稍微舒适些、视野似乎更开阔,却依旧被无形丝线牢牢牵引的位置上。战斗,才刚刚以他未能察觉的方式,进入下一个回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