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时”清冷的光线刚渗入主研究室不久,操作台上两枚夜魇核心散发的幽微光芒就显得格外刺眼。一枚大如拳头,暗紫色的晶体内部仿佛有黏稠的液体在搏动,不时泛起诡异的涟漪;另一枚稍小,色泽沉暗些,光芒稳定得像一颗沉睡的紫水晶。
幽几乎在薇奥菈离开后就一头扎进了分析工作。此刻,他的眼底带着熬夜的血丝,镜片上倒映着密密麻麻的数据流。他将一份初步报告递给了前来询问进展的云忆。
“大的这枚,”幽的指尖隔空点了点那枚活性更高的核心,语气里带着研究员特有的谨慎兴奋,“来自新猎杀的个体。能量波形更复杂,活跃度峰值比上次样本高出百分之三十七。更重要的是,我们在它表层能量回路的‘冗余区’里,捕捉到了一些类似记忆残影或环境信息印记的碎片波动。”
他调出一段经过复杂算法过滤后仍显得杂乱扭曲的视觉片段投影:快速掠过的锈蚀管道、扭曲的光影、某种规律性的机械嗡鸣背景音、以及……一片覆盖着暗红色苔藓或菌毯的潮湿地面。
“需要更长时间和更多算力来解析这些碎片的具体含义和指向。”幽推了推眼镜,“但它可能包含了那只‘传令兵’的活动范围、甚至某种巢穴或‘节点’的特征信息。”
他转向较小的那枚核心:“这枚来自瑟维斯的库存。活性稳定,内部结构呈现出一种相对‘经典’的夜魇能量晶化模式,是绝佳的对照样本。更实际的意义在于——”他调出另一份材料分析表,“它的能量纯度和结构稳定性,非常适合作为武器级材料。如果我们想制造威力更大、或者作用范围更广的装置,它是目前最可靠的原料。”
报告的核心结论很明确:基于这两枚,尤其是后者作为稳定材料来源,他有把握将现有“节点干扰器”的有效作用半径提升一半,并且可以开始尝试设计一种一次性、但瞬间破坏力更强的“节点爆破装置”原型。
“但是,”幽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甚至有些严苛,“材料依旧是最大的瓶颈。现有库存即使全部用于制造,成品数量也极其有限。而且,所有这些技术,都建立在‘传令兵’这个级别的夜魇能量节点模型上。对更强大的个体,或者混沌教可能制造的其他‘节点’类型,效果完全是未知数。”
他将报告翻到最后一页,那里增加了一行简短但标记为红色的备注:“另:据薇奥菈女士转述,合作方瑟维斯声称其‘命运窥视’能力自黑日降临后出现持续性模糊与波动现象。此现象与混沌教刺客‘观测场’言论存在潜在关联,建议列为高优先级异常情报,持续关注并寻求验证。”
临近“双日时”,灼热的风开始卷起地面的沙尘时,一支由三辆改装得棱角分明、覆盖着沙漠迷彩和附加装甲的越野车组成的小型车队,出现在灯塔镇外围警戒哨的视野里。
他们没有打出任何具有攻击性的旗号,而是依照远处了望塔的灯光信号指示,缓缓停在了第一道防线外的安全距离。经过严格的车辆检查、人员身份核对、以及短暂的无线电沟通后,这支精悍的小队获得了进入许可。
车上下来的人不多,个个风尘仆仆,眼神锐利而疲惫,带着长期在危险荒野中奔波的气息。为首的是个脸上有道浅疤、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他们被引导至指定的会客区,交割了带来的东西:几个密封的金属箱,以及一份封装在防水硬壳中的文件。
文件正是瑟维斯亲笔签署并附有无法伪造的精神印记的合作草案。
草案的措辞没有任何华丽的辞藻或空洞的承诺,条理清晰得如同作战手册:
情报共享: 建立每十日一次的固定周期联络,通过预定加密频道或可信赖的信使传递信息。交换重点明确为混沌教武装力量的异常集结与移动、夜魇种群的大规模规律性异动、以及类似“烈日”前兆的特殊环境数据。
有限军事互助: 条款极其谨慎。仅当威胁明确为双方共同敌人,且经双方最高指挥官直接确认后,方可考虑进行战略层面的情报协同、佯动配合,或在极端情况下提供有限度的、指定任务的武装支援。任何直接兵力介入都需额外签署临时协议。
技术交流: 内容具体而克制。黎明议会方向提供基于夜魇核心的预警\/干扰技术基本原理概述,流浪者同盟方向则提供其擅长的、关于如何在极端环境下长期机动、寻找安全水源、建立隐蔽临时据点、以及车辆在恶劣地形中维护的经验汇编与技术窍门。
应急庇护: 这是一条底线条款。规定在一方据点遭遇毁灭性打击、非战斗人员面临即刻生命危险时,经另一方审核申请,可为其提供临时性的、有时间限制的避难场所和基本生存保障。
中立与独立: 最后一条写得格外清晰。双方明确为平等合作者关系,各自保有内部管理制度、资源分配、人事任免的完全独立与自主权,互不干涉内政。
在草案的末尾,瑟维斯用她特有的、优雅而略显古典的笔迹补充了一行字,那精神印记在此处也微微发烫,仿佛带着书写者一丝复杂的情绪:
“信任始于坦率,存于互利。期待与‘书写者’的正式会面——在她认为合适的时候。”
草案在黎明议会核心成员间传阅。南云寒仔细研读了情报共享和应急庇护条款,紧绷的嘴角略微放松,这确实是当前孤立环境下急需的补充。迟磊对建立更广泛、更可靠的信息网络表示支持,这有助于打破“灯塔镇”目前近乎盲目的状态。陈冶的想法更直接些,他掂量着草案的分量,咧嘴道:“多个朋友多条路,何况是个有本事的朋友。总比四面都是敌人强。”
然而,当经过简化和修饰的合作消息,通过内区公告栏的纸质通告和每日定时的广播摘要向全体成员发布后,引起的反响却比预想中复杂。
一部分人,尤其是原灯塔镇那些对“幽”的决策抱有信心的居民,以及一些渴望看到更多生存希望的新加入者,感到精神一振。公告栏前有人低声交谈:“看,我们不是孤军奋战!”“能和那种规模的流浪车队搭上线,以后说不定能换到更多好东西。”“情报啊……要是能提前知道夜魇往哪儿走就好了。”
但另一些声音,则在食堂角落、在宿舍熄灯后的黑暗里、在搬运物资的间隙,悄然滋生、交织。
“流浪者同盟?听着就不是很牢靠……他们自己都在到处跑,能帮我们什么?”
“别是看上了咱们这儿的技术或者物资,想空手套白狼吧?”
“合作合作,最后会不会变成他们指手画脚?咱们自己人还不够多吗?”
“南队长这两天又调人去整理什么‘共享库’了,西侧仓库的防水补漏又得往后拖……自己的屋顶还没补好,就先想着给别人送瓦片?”
这些低语并不响亮,也未必有多少恶意,更多是焦虑、怀疑和资源紧张压力下的本能排斥。它们像细小的沙粒,悄无声息地渗入联合体原本就并不坚固的信任地基。
迟磊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些情绪的波动。在每日的汇总报告里,他特意增加了一个新的图表,标注了几个情绪“负压区”,并将相关区域的整体氛围描述为“隐性的紧张与观望态度上升”。他将这份报告放在了云忆和南云寒的案头。
芬尼尔的身体在苏婉的照料下基本康复了,脸色不再是病态的苍白。当她从广播里听到母亲瑟维斯的名字正式与“黎明议会合作”联系在一起时,独自在病房里坐了许久。
她没有流泪,也没有特别的激动,只是沉默。然后,她仔细地整理好床铺,换上干净的衣物,找到了正在协调防御排班的云忆和南云寒。
“云忆,南中尉。”芬尼尔的声音还有些虚弱,但眼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晰、坚定,“我的伤好了。我……我想做点事。”
她顿了顿,似乎在选择合适的词语:“我知道我的能力很危险,也很……麻烦。我还没想好该怎么用它,或者说,敢不敢再用它。但在那之前,我不想只是被保护,只是吃饭、睡觉、等着别人告诉我该做什么。”
她的目光扫过云忆桌上堆积的文件和地图:“妈妈……瑟维斯女士,她在做她的事。你们,还有这里的每个人,也都在为活下去努力。我能认字,会算数,手也算稳。能不能……让我帮忙整理情报?或者归档文件?清点仓库的物资也行……任何需要人细心去做的事情,我都可以学。”
云忆静静地看着芬尼尔。这个曾经脆弱、逃避,甚至在能力失控后充满恐惧的女孩,眼中那簇微弱却顽固的火苗,是真实不虚的。那是对自我价值的寻求,是对摆脱纯粹“累赘”身份的渴望。
“好。”云忆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询问或安慰,“苏婉老师那边正在建立更系统的档案库,需要人手。你先跟着她学习资料分类、编码和基础管理。同时,也可以参与后勤组的部分物资盘点和发放辅助工作。具体安排,南中尉会协调。”
这既是给芬尼尔一个融入集体、学习技能的渠道,也是观察她在相对平静的工作中,精神状态和能力稳定性的一次机会。芬尼尔用力点了点头,眼神亮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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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沉的“黑夜”如同厚重的墨汁,淹没了灯塔镇绝大部分区域。在下层那个多次响起异常低语的拥挤宿舍区,黑暗成了最好的掩护。
几个身影借着通风口极细微的气流声掩盖,凑在离墙壁最远的角落,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剩下气流摩擦声带产生的微弱震动。
“图……对上了。”一个沙哑的嗓子气息不稳地说,“西边老仓库后面,第三根粗管道,锈穿的那个拐弯后面……确实有个窟窿,被碎石和旧帆布塞着,扒开能过一个人,爬着走。”
“另一端呢?”另一个声音急切地问。
“通了……镇子防护墙地基外面,那条早就干了的排洪沟。荒得很,夜里绝对没人。”
短暂的沉默,只有压抑的呼吸声。
“东西……得提前备一点。水,高热量的,结实衣服,小刀……”第三个声音开始列举,带着一种既恐惧又兴奋的战栗。
“别急……还没到那一步。再看看,再看看……万一,只是万一……”
他们没有说“万一”什么,但彼此心照不宣。这条意外发现的、可能通向“外面”的废弃管道,像一颗悄然埋下的种子,在怀疑和不安的土壤里,开始吸收黑暗中滋生的养分。它暂时只是一个“可能性”,一个在想象中的“退路”,但它的存在本身,已经让某些心思发生了不可逆的偏斜。
迟磊的定期情绪筛查像一张逐渐收紧的网,尚未精准捕获具体的“鱼”,但这个区域整体弥漫的那种混合了紧张、隐瞒和某种孤注一掷准备的情绪“浊度”,在他的报告上,已经被清晰地标记为刺眼的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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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忆站在自己房间的窗前,厚重的遮光帘拉开一条缝隙,让她能凝视外面纯粹的、没有月光的黑暗。远处防御墙上探照灯的光柱偶尔划过,短暂地照亮一片荒芜,随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没。
瑟维斯的合作像一阵来自远方的风,带来了新的气息,也吹动了船帆,让航船有了更多调整方向的可能。但这阵风也带来了不确定的气流,让本就因载重不均而有些摇晃的船体,内部发出了更多细微的、令人不安的吱嘎声。
芬尼尔的主动是一抹亮色,是生命在压力下寻求向上的韧性。技术的进步是实实在在的武器,但“弹药”的稀缺像一道紧箍咒。
而最沉重、最难以捉摸的,依旧是水面下那些涌动的暗流——人心的涣散,私欲的滋生,对未来的恐惧演变成对当下的抱怨与疏离。以及,瑟维斯和薇奥菈都隐约提及的,那关于混沌教可能拥有的、某种令人不寒而栗的“调整”能力。那能力如果为真,意味着他们对抗的不仅仅是怪物和疯子,可能还有某种更深层、更扭曲的、针对这个世界“规则”本身的恶意。
她需要在下一次“白日时”到来时,做出一些明确的姿态。需要安抚那些不安,需要重申共同的目标,也需要向瑟维斯——那位遥远的“旁观者”与新的合作者——传递出黎明议会并非一盘散沙、而是有其核心意志的信号。
或许,是时候构思一份回信,或者,准备一次隔空的、正式的交流了。不是通过冰冷的草案,而是通过某种能承载更多信息与意志的方式。
她轻轻拉上了遮光帘,将无边的黑暗隔绝在外,但心中的思虑,却比窗外的夜色更加深沉,也更加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