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彩正在死去。
这不是燃烧,不是爆炸,不是任何能被称之为“毁灭”的剧烈过程。那只是一种无声的消融,如同将一幅浸透了所有已知与未知色彩的画卷,缓缓浸入一片无形无质、却又吞噬一切的静水之中。轮廓先是变得柔和,继而模糊,曾经鲜明的边界软化成流淌的色块,然后,连这些色块也失去了坚持的意志,一点点、一片片地剥离、稀释,最终归于一片苍茫的虚无。
薇奥菈站立着,或者说,她感觉自己正站立在某个正在消失的支点上。她是耶梦加得的最后后裔,是这原初梦境被托付的继承者与守护者。她的银鳞曾映照过梦境天际流转的极光,她的竖瞳曾目睹过由纯粹意念构筑的瑰丽城邦生生不息。这里没有命运那冰冷的丝线缠绕每一个灵魂,生命在这里呼吸着自由的空气,编织着不受束缚的轨迹。这是她的世界,她的全部。
而现在,她的世界正在她眼前平静地、不可逆转地崩塌。
她伸出手,试图抓住一缕正在逸散的流光,那曾是她一位同胞梦境本质的显化。那光在她指尖如烟尘般散去,没有留下丝毫温度或痕迹。没有惨叫,没有悲鸣,甚至没有告别。梦境的生命们只是如同被风吹散的沙堡,悄无声息地回归了最初的混沌。她能看到他们——那些熟悉的、充满生机的存在——他们的形态如同水中的倒影被石子打散,荡漾着,破碎着,最终化为乌有。故土,那片由古老梦境沉淀而成的坚实大地,也正同步瓦解,失去所有的实感与色彩,仿佛它从未真实存在过。
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楚并非来自肉体,而是源于存在根基的崩塌。她想要呐喊,想要动用她那与生俱来的、掌控梦境的权能去阻止这一切,去凝固这流逝的终结。但她的力量,那足以在梦境中创造奇迹的【梦境具现】与【梦境覆盖】,在此刻如同撞击在无形壁垒上的浪花,徒劳地粉碎、消散。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一切归于“无”。
紧接着,那股包裹着一切的虚无生出了一股无法抗拒的斥力。她感到脚下一空,不再是站在消失的地面上,而是被抛入了一条光怪陆离、方向迷失的通道。时间与空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有破碎的色彩片影和尖锐的耳鸣声撕扯着她的感知。她蜷缩着,银色的长发在乱流中狂舞,龙裔的本能让她试图稳住身形,但那力量太过于宏大,太过于蛮横,只是无情地裹挟着她,向下,向着某个未知的、沉重的现实,坠落。
冲击的到来粗暴而直接。
仿佛一柄无形的巨锤,将她从那个虚无的通道尽头狠狠砸落。剧烈的震荡贯穿了她每一寸覆盖着银鳞的肌肤,每一根骨骼都似乎在呻吟。意识短暂地离她而去,沉入一片没有任何梦境的、纯粹的黑暗。
寒冷,是第一个回归的感觉。不是梦境中那种模拟的、带着诗意的清冷,而是一种渗入鳞片缝隙,直刺血肉的、带着湿意的阴寒。紧接着,是触觉。身下是粗糙而硌人的砂石,混合着冰冷粘稠的泥土,紧紧贴着她的身体。然后,是嗅觉。
一股难以形容的、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气味蛮横地钻入她的鼻腔。那是硝烟燃烧后留下的刺鼻硫磺味,是血液干涸氧化后弥漫的铁锈腥气,是某种有机物腐败后散发的甜腻恶臭,还有灰尘、焦糊以及某种绝望的气息……所有这些味道混杂在一起,织成一张巨大的、污浊的网,笼罩了她所有的感知。
她艰难地动了动手指,指尖传来的是一片碎石的粗糙和泥土的湿冷。她缓缓睁开那双威严的竖瞳,视野先是模糊,然后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黯淡的天空,没有梦境中那般瑰丽的色彩,只有一种沉闷的、铅灰色的阴霾,低低地压着。她偏过头,看到自己躺在一片荒芜的丘陵斜坡上,植被稀疏,大多呈现一种枯败的黄褐色。她银白色的鳞片上沾满了泥污和尘垢,失去了在梦境中那种流转的、柔和的光泽,变得黯淡而狼狈。
挣扎着,她用双臂支撑起上半身,剧烈的眩晕感再次袭来。这个世界的“重力”似乎比梦境中更加沉重,空气也更加粘稠,每一次呼吸都需要耗费更多的力气。她环顾四周,试图找到一丝一毫熟悉的景象,但什么都没有。这里只有荒凉,死寂,以及那无处不在的、令人不安的气味。
故园已逝。这个认知如同冰冷的刀,再次精准地刺入她本就一片狼藉的心底。不是梦。那场平静而彻底的崩塌,将她抛入了这个完全陌生的、充满恶意质感的世界。
她终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身体还有些虚浮。她开始行走,漫无目的,只是本能地想要离开这片让她感到窒息和痛苦的坠落之地。脚步有些踉跄,踏在干裂的土地和碎石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在这片过分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她走上一段残破的、似乎曾被多次践踏的道路。然后,景象开始变得更具冲击力。
道路两旁,开始出现尸骸。
起初是零星的几具,然后越来越多,几乎是连绵不绝。他们大多衣衫褴褛,布料肮脏破败,无法分辨原本的颜色和样式。尸体以各种扭曲的、不自然的姿态倒伏着,有的蜷缩,有的伸展,有的相互叠压。凝固的暗红色血液浸染了他们身下的土地,形成一片片刺目的污迹。一些尸体已经肿胀,面目模糊,皮肤呈现出一种可怕的青黑色,苍蝇围绕着他们,发出令人烦躁的嗡嗡声。
空气中那股腐臭的气息在这里变得更加浓烈,几乎凝成了实质。
薇奥菈的竖瞳收缩着,目光从一具具失去生命的躯体上扫过。在她的世界里,生命的消逝是一种回归,是梦境能量的一种平和循环,会得到尊重与安宁的送别。而眼前这一切,这种赤裸裸的、被随意抛弃在野地里的死亡,这种对遗骸的亵渎与漠视,是她无法理解的野蛮。一种冰冷的寒意顺着她的脊柱爬升,不是因为气温,而是源于这种对生命终结方式的巨大冲击。
她继续前行,离开了尸骸遍布的道路,转向一片更为开阔的洼地。眼前出现的,是一片村落的废墟。
或者说,是村落曾经存在过的证明。焦黑的木头和坍塌的土墙杂乱地堆积着,一些地方还冒着若有若无的青烟,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焦糊味。断壁残垣如同死去的巨兽骨骸,沉默地诉说着不久前的惨剧。没有一丝生机,没有炊烟,没有犬吠,没有孩童的嬉闹。只有彻底的死寂和破败。一些烧了一半的织物碎片在微风中无力地抖动,像是一些垂死的蝴蝶。
她站在废墟的边缘,银色的身影与这片焦土形成鲜明而残酷的对比。故园那充满生机与色彩的记忆,如同潮水般冲击着她此刻的感官,几乎要将她淹没。这里,这个所谓的“人间”,为何如此……苍白,又如此残酷?
她的目光有些空洞地移动着,然后,定格在不远处的一片洼地。那里,有几只骨瘦如柴的野狗,正围着一具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低着头,发出贪婪的撕扯和啃食声。它们的皮毛脏污,眼神里闪烁着饥饿与野性的绿光。
一种本能的反感与愤怒在薇奥菈心中升起。在她的认知里,这是不可容忍的亵渎。她试图抬起手,调动那属于梦境的权能,哪怕只是凝聚一丝力量,将这些野兽驱离。她意念微动,试图在现实中【具现】出一片威慑的光晕,或者至少是一声呵斥。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体内更深处的空虚和一阵剧烈的精神刺痛。连续的经历——故园的崩塌、穿越的冲击、初临此世的虚弱,以及眼前这巨大残酷景象带来的心神震动——如同沉重的锁链,束缚了她的力量。她的指尖只是微微颤抖了一下,什么也没有发生。那几只野狗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警惕地抬起头,看了她一眼,但那目光中只有对潜在竞争者的威胁,没有丝毫对她奇异外表的恐惧或敬畏。它们很快又低下头,继续着它们的“盛宴”。
薇奥菈的手无力地垂落。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攫住了她。她不仅是失去了家园的流亡者,在这个世界,她甚至连驱赶几只啃食尸骸的野狗都做不到。这个认知,比身体的伤痛和环境的恶劣更让她感到刺痛。这个世界,不仅残酷,而且它的规则,似乎也完全排斥着她。
她默默地转过身,不再去看那令人作呕的场景,继续她的流浪。脚步沉重,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冰冷的绝望之上。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时间在这里似乎也失去了刻度。太阳,那颗在梦境中只是温暖象征的星体,在这个世界显得格外真实而冷漠,它缓缓西沉,将天边染上一片缺乏暖意的、病态的昏黄。随着光线的消退,寒意开始加剧,夜风刮过荒原,带着刺骨的冷意,吹动她沾染尘污的银发和鳞片。
她本能地走向地势较高的地方,最终登上了一座光秃秃的小土坡。站在坡顶,她极目远眺。
视野所及,是连绵起伏的、缺乏生机的丘陵和荒原。更远处的地平线上,有几道模糊的、深色的烟柱笔直地升起,融入暮色之中,那是不知何处仍在持续的战火与毁灭的标记。大地上,点缀着更多她刚才所见的那种废墟和死寂的村落。偶尔,能看到一些极其渺小的、如同蝼蚁般的黑影在极远处移动,不知是逃难的流民,还是巡逻的士兵。这个世界广阔得令人心慌,却又荒凉得令人窒息。
故园已毁,消散于虚无。前路何方?她一无所知。
巨大的孤独感如同实质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冰冷地包裹住她,渗透进她每一片鳞甲之下。她失去了同胞,失去了故土,失去了熟悉的一切。此刻,站立在这片陌生的、充满死亡与苦难的土地上,她是唯一的异类,是真正的、彻底的孤身一人。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没有人理解她的存在,更不会有人在意她的悲伤与迷茫。
该去向哪里?哪里才是暂时的安身之所?哪里才能找到一丝关于故园崩塌真相的线索?所有的问题都没有答案。只有失去一切的虚空,在内心疯狂地蔓延。
最终,她只是凭借着一丝残存的、属于龙裔的求生本能,选择了朝着视线中相对安静、人烟似乎最为稀少的一个方向,迈开了脚步。那里没有烟柱,没有明显的村落痕迹,只有一片沉沉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暮色。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彻底隐没在地平线之下,苍茫的暮色如同巨大的幕布,迅速合拢。薇奥菈孤独的身影,那一点黯淡的银色,缓缓地、坚定地融入这片无边的、沉重的苍茫之中,如同水滴汇入苦涩的海洋,瞬间便被吞没,只留下无尽的荒凉与未知的前路,在渐起的寒风中沉默地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