债主像一群闻到血腥味的鲨鱼,撞开陈家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破木门时,正是林投树开花的季节。鹅黄色、毛茸茸的穗状花序挂满枝头,在风中摇曳,散发着一股甜腻又略带腥气的怪异香味。
“砰!”门板碎裂的声音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
“姓李的贱妇!给老子滚出来!”一个满脸横肉、长着络腮胡子的大汉挥舞着一张墨迹淋漓的借据,带着几个凶神恶煞的打手闯了进来,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昭娘脸上。“周老板早把这破宅子押给我们‘利源钱庄’了!识相的赶紧滚蛋!别等老子动手!”
昭娘如坠冰窟,怀里的阿秀吓得哇哇大哭,阿雄阿杰紧紧抱住她的腿,小脸惨白。“不可能!这房子是明通留下的!是陈家的祖产!周……周亚思他……”她声音颤抖,试图辩解。
“白纸黑字!”络腮胡狞笑着把借据拍在她眼前,上面赫然有周亚思的签名和鲜红的手印,“还有你家那几亩薄田,也早姓周了!哦,对了,周老板说了,念在露水夫妻一场,留点情面,屋里的破烂他不要了,都赏给你这贱货!哈哈!”
打手们像土匪一样冲进屋内,将仅有的几件破旧家具、被褥、锅碗瓢盆粗暴地扔到屋外的泥地上。昭娘抱着孩子,被狠狠推搡出门,跌坐在冰冷的泥水里。阿秀的哭声撕心裂肺。她茫然地抬起头,看见昔日那些见面还打招呼的邻居,此刻都紧紧地关上了门窗。然而,木板墙的缝隙里,却清晰地传来压低的、充满恶意的议论:
“呸!丧门星!克死了陈明通不够,又招来个更狠的,把家底都掏空了!”
“看她当初那副样子,对着周老板眉来眼去的,早就不是什么正经寡妇!”
“就是!这种女人,就该抓去浸猪笼!活着也是祸害!”
“听说她跟周老板早睡到一张炕上了,真不要脸!孩子说不定都不是陈家的种!”
“扫把星!离她远点,沾上晦气!”
每一句话都像淬毒的钢针,密密麻麻地扎进昭娘的耳朵,刺穿她的心。她抱着哭泣的孩子,蜷缩在墙角,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崩塌,只剩下无边的寒冷和刻骨的羞辱。原来,在别人眼里,她早已是个人尽可夫、引狼入室的贱妇,一个活该被唾弃的灾星。
寒冬降临。昭娘带着三个孩子,蜷缩在盐埕埔边缘一处废弃的渔寮里。四壁透风,屋顶漏雨,比原先的陈家还要破败不堪。周亚思音讯全无,如同人间蒸发。带出来的那点“破烂”很快典当一空。为了活命,昭娘白天去码头帮人扛包、洗鱼,晚上在油灯下替人缝补浆洗,换回一点点少得可怜的食物。
一天夜里,阿秀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小脸憋得通红,最后竟咳出几缕带着血丝的痰!昭娘魂飞魄散,抱着滚烫的孩子冲进刺骨的寒风中,跑到盐埕埔唯一一家小当铺,颤抖着摘下耳朵上那对小小的、明通送的银丁香耳坠——这是她身上最后一件值钱的东西。
“掌柜的!求求您!我女儿病了!求您行行好,换点钱抓帖药吧!”她声音嘶哑,带着哭腔。
昏黄的油灯下,掌柜的拈起那对小小的耳坠,用指甲刮了刮,又放在嘴里咬了咬,随即嗤笑一声,随手丢回柜台上:“呸!什么破烂玩意儿,连点银星子都没有,镀铜的!滚!别脏了老子的地方!”
“掌柜!求您了!我女儿快不行了!”昭娘噗通跪下,拼命磕头。
“滚!”掌柜不耐烦地挥手,像赶苍蝇,“喏,看你可怜,赏你个冷馒头,快滚快滚!”一个又冷又硬的粗面馒头被扔到她脚边。
馒头在昭娘怀里还残留着一点点微弱的温热。她紧紧抱着它,像抱着救命的稻草,跌跌撞撞跑回渔寮。然而,当她推开门时,阿秀小小的身体已经冰凉僵硬了。那双曾经清澈懵懂的大眼睛,空洞地睁着,仿佛在无声地控诉着这个冰冷的世界。
昭娘抱着阿秀冰冷的小尸体,坐在渔寮的门槛上,整整一夜。刺骨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她的脸,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心,已经死了。月光惨白,照着她枯槁如鬼的面容。远处,不知谁家的小孩在巷子里追逐嬉闹,稚嫩的童谣清晰地飘了过来:
“林投姐,月光暝,散头散发吐舌去买粽!
买粽欲予谁?予阮后生仔囝肚肚饥!
后生仔囝死佗去?死伫林投树脚烂糊糊!
烂糊糊,无人收,鬼仔囝伫咧吼咻咻……”
(林投姐,月光明,披头散发吐舌去买粽!买粽要给谁?给我饿肚子的儿子!儿子死哪去?死在林投树下烂糊糊!烂糊糊,没人收,小鬼在呜呜哭……)
原来,她的“丑事”,她的“报应”,早已成了街头巷尾孩童口中戏谑的歌谣。她的名字,成了“林投姐”——一个注定吊死在林投树下的女鬼的代名词。巨大的屈辱和绝望如同黑色的潮水,彻底淹没了她。她低头看着怀中阿秀青白的小脸,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破碎的呜咽。
冬至,一年中最漫长的寒夜。渔寮里最后半袋薯干也见了底。呼啸的北风卷着雪花从破洞钻进来,屋内比冰窖还冷。六岁的阿杰蜷缩在发霉的稻草堆里,小肚子饿得咕咕叫,身体因为寒冷和饥饿不停地抽搐。他抬起毫无血色的小脸,气若游丝地呢喃:“阿娘……阿杰肚……肚痛……好冷……”
昭娘坐在冰冷的泥地上,怀里抱着因为饥饿而异常安静、眼神呆滞的阿雄。她的目光越过破败的门框,死死地盯着外面那片在惨白月光下摇曳的林投树林。扭曲的枝干,垂落的气根,在风中狂舞,像无数上吊的绳索,又像地狱伸出的鬼爪。
“乖……阿杰乖……”昭娘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她放下阿雄,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一步步挪到阿杰身边。冰冷僵硬的手,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温柔的颤抖,缓缓抚上阿杰细弱的脖颈。月光透过屋顶的破洞,正好照在她脸上,那张曾经秀美的脸庞此刻只剩下枯槁、狰狞和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不痛了……阿娘帮你……很快就不痛了……再也不痛了……”
阿杰似乎感觉到了什么,那双因为饥饿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里,瞬间充满了极致的惊恐。他小小的身体猛地一僵,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被扼住的气音。他死死地瞪着昭娘,清澈的瞳孔里清晰地倒映出母亲此刻扭曲如恶鬼的面容。
喀嚓——
一声轻微却无比清晰的脆响,在死寂的寒夜里响起,如同枯枝被折断。
阿杰眼中的光芒瞬间熄灭,小小的脑袋无力地歪向一边。他的身体还残留着最后一丝温热,但生命的气息已然断绝。
“阿杰……”昭娘喃喃着,松开手。阿杰小小的身体软软地滑落在冰冷的稻草上。她没有哭,脸上甚至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彻底的、万念俱灰的空洞。
风骤然变得凄厉无比,卷起地上的雪沫,发出尖锐的呼啸。那呼啸声中,仿佛夹杂着无数凄惨的哭喊,无数怨毒的诅咒,一声声,一阵阵,从漆黑的林投树林深处传来,疯狂地钻进她的耳朵,拉扯着她的神经。
“来啊……来啊……”
“吊上来……就不苦了……”
“明通在等你……孩子也在等你……”
“解脱吧……解脱……”
那些声音充满了诱惑,如同地狱的魔音。昭娘猛地站起身,眼中闪烁着一种疯狂的光芒。她一把撕下自己腰间那条早已磨损不堪的布带,跌跌撞撞地冲出了渔寮,冲进了那片鬼影幢幢的林投树林!
林子里更加黑暗阴冷。惨白的月光被茂密的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在地上投下斑驳陆离、如同鬼爪的光影。无数气根从枝头垂落,在风中摇摆,像极了悬吊着的尸体,又像是无数索命的绳套,在向她招手。
“明通……我来了……我带着孩子们……来找你了……”她喃喃着,找到一个粗壮的、低垂的枝桠,踮起脚,将布带用力抛了上去。粗糙的布带摩擦着树皮,发出沙沙的声响。她颤抖着手,开始笨拙地打结,一个粗糙的、致命的绳套。
就在绳套即将成型的瞬间,身后渔寮的方向,突然传来一声极其微弱的、婴孩的啼哭!
“哇……哇……”
是阿雄!是她的幺儿!
昭娘打结的手猛地顿住,像被闪电击中。她僵硬地、一点点地转过头。只见渔寮门口那片被月光照亮的空地上,襁褓中的阿雄不知何时竟爬了出来!他小小的身体陷在冰冷的腐草泥泞中,正仰着小脸,朝着她离开的方向,挥舞着瘦弱的小胳膊,发出断断续续、如同猫崽般微弱却撕心裂肺的啼哭!
那哭声像一把烧红的钝刀,狠狠捅进了昭娘已经麻木的心脏,然后疯狂地搅动!
“连你……连你也不肯放过我吗?”她看着月光下那个小小的、挣扎的身影,看着阿杰冰冷的尸体就在不远处,看着怀中仿佛还残留着阿秀冰冷的触感……一股无法形容的怨毒和疯狂瞬间冲垮了她最后一丝理智。她松开绳套,发出一声凄厉到非人的尖笑,那笑声如同夜枭的悲鸣,惊飞了林中所有栖息的鸟雀。
“好!好!都来!都来陪阿娘!一个都别想活!”她猛地转身,像一头扑向猎物的母兽,带着满身戾气,直直地冲向月光下那个啼哭的婴儿!布带拖曳在身后,像一条黑色的、死神的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