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的气息扑面而来,不再是记忆中的湿润清新,而是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燥热和腐败的甜腻。脚下的落叶层厚积,踩上去却不再是柔软的窸窣,而是发出干枯碎裂的刺耳声响,仿佛踩在无数脆弱的骨头上。月光被扭曲虬结的枯枝切割得支离破碎,勉强在地面投下惨白、摇曳的光斑,如同鬼魅的眼睛。巨大的树影在扭曲的光线中张牙舞爪,仿佛随时会扑下来吞噬闯入者。空气凝滞得如同固体,每一次呼吸都灼烧着喉咙,吸进的满是尘土和枯朽的味道。死寂笼罩着一切,连最微小的虫鸣都消失了,只有达诺自己踩碎枯枝的心跳声,在死寂中放大成擂鼓般的轰鸣。
他攀爬着陡峭的岩壁,手指抠进滚烫岩石的缝隙,汗水浸透了坚韧的鹿皮背心,紧贴在身上。他的眼睛像最警觉的夜枭,锐利地扫视着周围每一片可疑的阴影。饥饿的猛兽潜伏在暗处,这干燥的地狱让它们更加凶残。第三天傍晚,疲惫像铅水一样灌满了四肢,干渴如同烧红的烙铁炙烤着他的喉咙。他靠在一棵巨大的枯木树干上,树干粗糙的纹理硌着他的背。他掏出最后一块硬薯饼,艰难地掰下一点点,含在口中,用唾液慢慢濡湿。抬头望向天空,透过狰狞的枯枝,那轮冰冷的满月悬挂在墨蓝色的天幕上,清辉冷漠地洒向这片濒死的大地。一种巨大的、深入骨髓的孤寂和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他的心脏,几乎要将他拖垮。
“祖灵啊……”他低哑地呼唤,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您的孩子迷失在黑暗里,部族的希望在干涸……请指引我方向,哪怕……只是一颗星的微光……”他的祈祷近乎呢喃,充满了疲惫和无助,消散在浓稠的黑暗中。
就在这时,异样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
不是猛兽的低吼,不是枯枝的断裂。是一种极其轻微的、富有韵律的“嗒…嗒…嗒…”声,像是某种坚硬的蹄子轻巧地叩击在裸露的岩石上,清脆、空灵,在这片死寂中如同天籁。
达诺的心脏猛地一缩,全身的疲惫瞬间被高度警觉取代。他像一尊凝固的雕塑,所有的感官都提升到极致。他屏住呼吸,身体紧贴着冰冷的树干,锐利的目光穿透前方稀疏扭曲的枯木林,死死锁向声音的来源。
月光,在这一刻似乎变得格外明亮、纯净,如同水银般倾泻而下。
在惨白月华的笼罩下,前方一片较为开阔、铺满光滑白色巨岩的坡地中央,一个生灵静静地伫立着。
那是一头鹿。
但它超越了达诺认知中所有的鹿!它体型异常高大、优美,流畅的线条蕴含着山峦般的沉静力量。它的皮毛并非凡俗的棕褐或斑点,而是如同最上等的、毫无杂质的初雪,在月光下流淌着柔和的、近乎圣洁的银辉。最令人心神震撼的,是它头顶那对巨大的犄角!那并非普通的骨质鹿角,它们像由最纯净的月光凝结而成,剔透晶莹,内部仿佛有无数细碎的星辰在缓缓流转、旋转,散发出柔和的、水波般的银白色光晕。这光晕并不刺眼,却奇异地照亮了它周身一小片区域,将惨白的月光都温柔地过滤了,形成一圈梦幻般的光域。它静静地站在月光下,姿态优雅而沉静,巨大的、宛如深潭般清澈的眸子,正平和地、直接地凝视着达诺藏身的阴影处。那眼神深邃无比,没有野兽的警惕或凶性,反而像蕴藏着无尽的古老智慧与悲悯,仿佛早已洞悉他的存在,洞悉他内心的焦灼与绝望。
达诺的手指,已经本能地搭上了冰凉的弓弦,坚硬的箭羽紧贴着他的指腹。猎杀的本能在血液中咆哮。这样一头神异的巨鹿,它的血肉,或许……或许能解部族燃眉之急!他的呼吸变得粗重,目光死死锁住那雪白脖颈上跳动的脉搏,肌肉紧绷,力量在弓臂上悄然凝聚。
然而,就在他即将发力拉弓的千钧一发之际,那白鹿巨大的、流转着星月光辉的眼眸,似乎微微转动了一下。没有威胁,没有警告,只是更深切地、更直接地望进了达诺的眼底。
那目光,像一道清冽的泉水,瞬间浇熄了他心中因绝望和饥饿而燃起的疯狂杀意。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攫住了他——是渺小,是震撼,更是某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敬畏和安宁。他仿佛看到倒映在那深邃眼瞳中的,不是狰狞的猎人,而是整个部族在干涸潭边挣扎哀嚎的景象,是祖灵柱黯淡无光的轮廓。白鹿周身那圈温柔的银辉,仿佛带着山间清泉的凉意,无声地拂过他被绝望炙烤的灵魂。
“嗒…”白鹿轻盈地踏前一步,前蹄落在一块光滑的白石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它微微侧过头,目光从达诺身上移开,投向密林更深、更幽暗的西方,那个方向,是部族从未深入过的、传说中更加险峻的原始群山。然后,它又缓缓转回头,再次平静地凝视着达诺,巨大的头颅似乎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
达诺的手指,缓缓地、一点一点地从紧绷的弓弦上松开了。坚硬的箭矢无声地垂落,搭在弓臂上。他感到一阵虚脱般的战栗传遍全身,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刚才那瞬间灵魂的交锋与选择。他大口地喘着气,汗水沿着鬓角滑落,但眼神中的杀意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困惑和一种难以言说的悸动。
“你……不是猎物,对吗?”达诺的声音干涩沙哑,几乎是自言自语,打破了人与兽之间的寂静。他试探着,极其缓慢地从树干的阴影中迈出了一步,踏入了月光之下。
白鹿没有移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靠近。它周身散发的那种非尘世的宁静与光辉,让达诺狂跳的心渐渐平息。他走到距离白鹿约十步远的地方停下,这已是猎人与猎物之间不可思议的近距离。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白鹿长长睫毛下那深邃眼眸中流转的、仿佛有生命的光华,能闻到一种极其清冽、如同高山雪莲混合着雨后森林的气息,驱散了周遭的腐败与燥热。
“祖灵……是您派来的使者吗?”达诺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他学着长老祈祷时的姿势,将右手抚在心口,微微躬身,“我的部族……在干渴中死去。湖水枯竭,大地焦裂……我们,需要指引……”他的话语充满了绝望中的恳求。
白鹿静静地聆听着,巨大的、流转星月的犄角在月光下微微调整着角度。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那深邃的目光似乎变得更加柔和,带着一种了然与悲悯。它再次微微侧头,更加明确地望向西方那片幽深未知的群山,然后,它抬起一只前蹄,极其优雅地在身下那块光滑的白石上,轻轻叩击了三下。
嗒…嗒…嗒…
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月夜中回荡,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
接着,它转过身,雪白的身躯在月光下如同一道流动的银色溪流,迈着轻盈而坚定的步伐,朝着它目光所向的西方密林深处走去。它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头望向达诺,似乎在等待。
达诺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挣脱束缚。祖灵的启示?山神的化身?还是一个诱惑猎人的陷阱?他看着白鹿那沉静等待的姿态,看着它犄角上流转不息、如同指引灯塔般的星月光辉。部族孩童的哭声,妻子枯槁的面容,长老绝望的祈祷……在他脑海中激烈地翻腾。
最终,部族存续的重压压倒了所有疑虑。他猛地一咬牙,将长弓重新背好,不再犹豫,迈开脚步,坚定地跟上了那道在幽暗密林中如同明灯般缓缓前行的、流动的银色月光。每一步,都踏向未知的黑暗,每一步,都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白鹿的身影在前方时隐时现,角上的光晕是这绝望世界里唯一的坐标。密林深处,危机四伏,但达诺眼中只剩下那一点引领他前进的、圣洁的银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