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
无边无际的冰冷。
不是山间的寒气,不是雨水的湿冷,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仿佛要将意识核心都冻结的绝对之寒。王进忠感觉自己漂浮在一片粘稠、死寂的虚无之中,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时间的概念。身体的感觉消失了,只剩下一种纯粹的、被遗弃在宇宙尽头的孤寂与寒冷。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一丝微弱的光感刺破了这片绝对的黑暗。
光?
他混沌的意识艰难地聚焦。光…来自前方。
不是那盏无火自燃的煤油灯昏黄诡异的光。这光…更白,更冷,带着一种非人间的质感。
眼前的景象渐渐清晰。
他发现自己“站”在一条路上。一条极其泥泞、被暴雨冲刷得沟壑纵横的山路上。路的两旁,是影影绰绰、在狂乱风雨中剧烈摇摆的黑色树影,如同无数扭曲的鬼魅在狂舞。冰冷的雨水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砸在身上却没有任何触感。震耳欲聋的雨声和山风凄厉的呜咽声充斥耳膜。
这不是他坠落的那个山谷!这里是…他猛地认出来——是九十年前旧伐木场通往更高林班地的山路!是陈海日志里描述的、那个地狱般的雨夜!
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想跑,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控制这个“身体”,只能被动地“看”着。
就在他前方不远处,一群人影在暴雨和泥泞中艰难地跋涉、奔逃。他们穿着深色、破烂不堪的短褂,戴着斗笠,身影在雨幕中模糊晃动,充满了极度的恐慌。粗粝的闽南语咒骂和绝望的哭喊声穿透雨幕传来:
“快跑!山要塌了!”
“猪口那个天寿仔!逼我们来送死!”
“阿海哥!等等我!”
“黄…黄影子!它们在前面!别过去!那边是断崖啊!”
王进忠的目光猛地投向这群人前方。
浓雾在暴雨中翻腾,三道刺眼、纯粹的明黄色身影,静默地悬浮在离地半尺的空中,就在山路拐弯处的前方!它们如同三道冰冷的界碑,指向一个方向。
而在那黄影所指的方向,一个穿着略好、腰间挎着长刀、面目在雨水中模糊不清但神情异常狰狞凶暴的身影(猪口!),正挥舞着手臂,用夹杂着日语的咆哮驱赶着人群:“八嘎!懦夫!跟着山灵!快!木材!帝国的财产!违抗者死!”
王进忠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聚焦在人群中一个奋力呼喊、试图阻止同伴奔向黄影方向的壮实身影上。那人满脸泥浆,但眼神里充满了焦灼和绝望,正拼命拉住一个试图冲向黄影的年轻工人——“阿木!回来!那边去不得!”
陈海!是那个日志的主人陈海!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轰隆隆——!!!
一声比惊雷更恐怖百倍的巨响,如同大地在脚下炸裂!王进忠感到脚下的“地面”剧烈地摇晃、崩塌!刺耳的岩石摩擦断裂声、树木倾倒的咔嚓声瞬间盖过了一切!
“山崩了!”
“救命啊——!”
“猪口大人!”
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瞬间爆发!
王进忠的“视角”如同失控的镜头,疯狂地旋转、拉近!他看到那个叫阿木的年轻工人被一块滚落的巨石瞬间砸倒,消失在泥浆里!他看到那个凶暴的猪口监督脚下一空,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表情,惨叫着坠入突然裂开的巨大地缝!他看到更多的人被汹涌而下的泥石流洪峰如同扫落叶般卷走,瞬间没了踪影!
而他“视线”的焦点,最终死死锁定在陈海身上!
陈海在崩塌发生的瞬间,被一股巨大的气浪和泥浆狠狠推离了主崩塌区,滚向一侧陡峭的山坡!他挣扎着,试图抓住什么,但只抓住了一把湿滑的野草。他绝望地抬头,目光穿透狂乱的雨幕,死死地望向王进忠“所在”的方向!
那眼神!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刻骨的仇恨、滔天的怨毒!以及一种…一种难以言喻的、穿透了时空阻隔的…绝望祈求!
“恨啊——!!!!”
“带…带我们…回…”
陈海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声音却瞬间被山崩地裂的轰鸣彻底淹没。他最后的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印在王进忠的灵魂深处!
紧接着,王进忠感到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大吸力传来,他的“意识”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住,从这末日般的场景中狠狠拽离!眼前的一切——崩塌的山体、翻滚的泥石流、陈海最后绝望的眼神——都如同破碎的镜片般飞速旋转、远去、消失!
“呃啊——!”
王进忠猛地睁开双眼!一声痛楚的呻吟不受控制地从喉咙深处挤出。剧烈的头痛如同无数钢针在颅内攒刺,右腿传来的剧痛更是让他瞬间清醒了大半。冰冷刺骨的雨水无情地拍打在他的脸上,将他从那个地狱般的幻境中彻底浇醒。
他发现自己还趴在工寮外的泥泞浅滩上,浑身冰冷,沾满了污泥。暴雨依旧倾盆,四周是无边的黑暗和震耳欲聋的雨声。那盏工寮内无火自燃的煤油灯,依旧透过木板的缝隙,散发着昏黄诡异的光晕,映照着工寮内那些属于张振豪和李俊杰的冲锋衣碎片和对讲机。
刚才…是濒死的幻觉?还是…陈海的亡魂,跨越时空,向他展示那最后的惨剧,传达那未尽的执念?
“带我们回家…”那无数人混合的冰冷呼唤声,仿佛还萦绕在耳际,比雨声更加清晰,更加急迫。
就在这时!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刺骨的恶寒,毫无征兆地从他背后猛地袭来!那寒意并非来自雨水,而是带着一种纯粹的、非人的恶意,瞬间冻结了他背部的肌肉和血液!
王进忠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极度的危机感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他想也不想,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扭动剧痛的身体,试图回头!
然而,太迟了!
就在他扭头的刹那,眼角的余光瞥见——
三道刺眼、纯粹的明黄色身影!
它们不再是悬浮在远处的雾中!
此刻,它们就静静地、无声无息地站在他身后!离他不到三步之遥!
浓雾和暴雨似乎对它们毫无影响,那明黄的颜色鲜艳得如同凝固的鲜血,在这片黑暗中散发出令人眩晕的光晕。没有面孔,没有形体细节,只有三道模糊的、人形的轮廓,散发着一种令人灵魂战栗的、非人的冰冷气息!
其中一道黄影,一只同样模糊不清、散发着明黄色光晕的“手”,正缓缓地、无声无息地抬起!五指张开,朝着他后心位置,以一种极其缓慢却又带着必中意味的速度,伸了过来!
没有风声,没有能量波动,只有纯粹的、冻结一切的恶意!
王进忠的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放大到了极限!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只“手”上散发出的死亡气息!避无可避!他甚至能想象到那只冰冷、非人的“手”穿透他后背、攫取他心脏的可怖景象!就像当年拖走阿水一样!
完了!这次真的完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王进忠的意识即将被纯粹的恐惧彻底吞噬之际!
异变再生!
“滚开!”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带着浓重的闽南语口音,如同平地惊雷,猛地在他身侧炸响!那声音充满了狂暴的怒意和无尽的怨毒,震得王进忠耳膜嗡嗡作响!
随着这声怒吼,一道极其凝实的、半透明的人影,裹挟着一股阴冷刺骨却又带着某种决绝气势的狂风,如同炮弹般从侧面狠狠撞向那三个明黄色的身影!那人影穿着破烂的深色短褂,身形魁梧,满脸虬髯,眼神燃烧着熊熊的怒火和怨气——正是王进忠在幻境中看到的陈海!
陈海的鬼魂!
他的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惨烈气势!他并非攻击王进忠,而是用自己半透明的身躯,狠狠地撞在了那只伸向王进忠后心的明黄“手”臂上!
砰!
一声沉闷的、并非物理碰撞、而是能量冲击的巨响在黑暗中爆发!
没有炫目的光芒,只有一股无形的冲击波猛地扩散开来!
那伸向王进忠的明黄“手”臂,被陈海这舍命一撞,猛地荡开!三道静默悬浮的明黄身影,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波动!它们如同被强风吹拂的烛火,身影剧烈地晃动、闪烁了一下!那刺目的明黄色光芒,似乎都黯淡了一瞬!一股混杂着愤怒、怨毒和一丝…惊诧?的非人情绪,如同冰冷的涟漪,瞬间扫过这片区域!
“走啊!快走!” 陈海的鬼魂一击得手,毫不停留,他那半透明的、散发着淡淡灰白光芒的身影猛地转向王进忠,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那张布满泥浆和怨气的脸上,此刻却充满了焦急!他朝着远离工寮、远离断崖、斜上方的山坡方向,拼命地挥舞着手臂!
“顺着水声!往溪谷上游!走!!” 他的声音如同濒死野兽的嘶吼,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种燃烧灵魂般的急迫!吼完,他不再看王进忠,猛地转身,张开双臂,如同护雏的猛禽,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再次扑向那三道刚刚稳定下来、明黄色光芒重新变得刺眼、似乎被彻底激怒的身影!
无声的、激烈的能量碰撞在黑暗中爆发!灰白与明黄的光影疯狂地纠缠、撕扯!陈海的身影在明黄光芒的冲击下显得摇摇欲坠,不断变得稀薄,但他每一次被击退,都立刻咆哮着再次扑上,死死地缠住那三道黄影,为身后的人争取着渺茫的生机!他的每一次冲击都伴随着无声的能量爆炸,激荡起周围雨水的涟漪。
王进忠被眼前这超自然的激战彻底震撼了!陈海的鬼魂…在救他!用自己仅存的力量,对抗着那索命的黄衣幽影!
“走!” 陈海那充满痛苦和焦急的咆哮声再次传来,带着灵魂燃烧的嘶哑,“带…带他们…回家…回…嘉义…朴子…陈厝…” 他的声音在激烈的对抗中变得断断续续,最后几个地名如同破碎的呓语,却清晰地烙印在王进忠的脑海中。
嘉义…朴子…陈厝寮…那是陈海的家乡!他最后未尽的执念!
一股巨大的力量,混合着求生本能和对陈海悲壮之举的震撼,猛地灌注进王进忠疲惫剧痛的身体!他不知从哪里涌出的力气,双手猛地撑地,拖着剧痛的右腿,完全不顾一切地朝着陈海所指的、斜上方传来微弱溪水声的方向,连滚带爬地冲去!泥浆飞溅,雨水模糊了视线,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跑!活下去!把陈海的执念带出去!
他拼命地爬,手脚并用,在泥泞和乱石中挣扎。身后,那无声的能量碰撞似乎变得更加激烈,陈海那充满痛苦和不甘的怒吼(“恨啊——!”)夹杂着某种非人的、冰冷的嘶鸣(仿佛来自那黄影),穿透雨幕传来,但声音似乎在迅速远去、减弱。
不知爬了多久,剧烈的疼痛和极度的疲惫再次将他击倒。他靠在一块冰冷的岩石上,大口喘着粗气,雨水和汗水混合着流下。他艰难地回头望去。
身后,是浓得化不开的雨幕和黑暗。那昏黄的工寮灯光早已消失不见。陈海的怒吼和黄影的嘶鸣也彻底消失了。只有哗哗的雨声和远处溪流的呜咽。
结束了?
陈海…他最后…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和沉重感,如同冰冷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了王进忠的心头。那个九十年前的领班,那个在日志里写下血泪控诉的男人,那个在幻境中向他展示绝望的男人,最终用自己仅存的魂灵,为他这个素不相识的后来者,争取了一线生机。
他摸了摸胸口。那本沉重的旧日志,隔着湿透的冲锋衣,依旧紧贴着他的心脏。还有那半张写着“黄”字的便签。
带他们回家…
嘉义…朴子…陈厝寮…
王进忠抬起头,望向斜上方。雨势似乎小了一些。溪水的声音更加清晰了。他辨认出方向,那里应该是玉山北麓一条相对平缓、最终可能汇入塔塔加鞍部附近溪流的支流上游。
他必须活着出去。为了小陈和小李(如果他们还活着),为了失踪的张振豪和李俊杰(也许…),更为了那个在暴雨夜绝望嘶吼、最终魂飞魄散也要为他指路的…陈海。
他咬紧牙关,忍着右腿钻心的剧痛,用登山杖支撑着身体,一步,一步,朝着溪水声传来的方向,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艰难地跋涉而去。
暴雨冲刷着古老的山林,试图洗去今夜所有的痕迹。但那腐朽工棚里无火自燃的昏黄灯光,那跨越时空的悲号与碰撞,那一道最终燃尽自己、推开地狱之门的灰白身影,以及那三道悬浮在雨夜中、仿佛永恒存在的明黄幽影…都已深深烙印在这片被诅咒的山谷里,成为玉山深处,又一个无法磨灭、无法言说的秘密。
王进忠蹒跚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渐歇的雨幕和渐起的林涛声中。只有那本浸透了血泪与时光的日志,和那未尽的“带我们回家”的呼唤,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成为他必须背负出山的、来自另一个时代的执念。玉山的浓雾缓缓流动,如同一声漫长而沉重的叹息,将所有的谜团与悲鸣,再次温柔而冷酷地,拥入它永恒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