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城码头的喧嚣,对于刚踏上这片土地的月娘来说,是陌生而令人窒息的。咸腥的海风裹挟着汗臭、鱼腥和各种难以名状的气味扑面而来,她下意识地将背上的布包袱紧了紧。那包袱里,除了几件她和阿宝的换洗衣裳,最重要的,就是一张画着周成模糊轮廓的、被摩挲得起了毛边的画像——这是她唯一的指引。
“娘,爹……爹在哪儿?”阿宝的小手紧紧攥着月娘的衣角,仰着小脸,怯生生地问。他快六岁了,个子长高了不少,但长期的营养不良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瘦小,脸色也带着不健康的黄气。颠簸的渡海旅程更是耗尽了孩子的精神,此刻大眼睛里满是疲惫和对陌生环境的恐惧。
月娘蹲下身,理了理阿宝额前汗湿的头发,努力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阿宝乖,爹就在这城里,做大生意呢!娘很快就带你找到爹,咱们一家……就能团圆了。”她的声音温柔,却难掩那份沉甸甸的忧虑。三年了,音讯全无。那枚桃木符,是否真的护佑他平安?他……还记得他们母子吗?
靠着画像的指引和一路的艰难打听,几天后,月娘牵着阿宝,终于站在了城西那条相对幽静的巷子里。眼前是簇新的朱漆大门,门楣上“周府”两个烫金大字在夕阳下闪闪发光,门口的石狮子威严肃穆。这与她想象中丈夫可能栖身的破旧小屋或杂货铺后间,简直是天壤之别。
巨大的落差让她心头一沉,一丝不祥的预感悄然升起。
她定了定神,鼓起勇气上前,颤抖着手叩响了沉重的黄铜门环。
“笃,笃,笃。”
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门开了条缝,露出一张年轻小厮警惕的脸:“找谁?”
“请……请问,周成……周老爷是住这里吗?”月娘的声音带着长途跋涉的沙哑和抑制不住的紧张。
小厮上下打量着这对风尘仆仆、衣着寒酸的母子,眉头皱起:“你们是谁?找我家老爷何事?”
“我……我是他……”月娘的话卡在喉咙里,看着小厮那带着明显鄙夷的眼神,那句“我是他妻子”竟一时难以出口。
就在这时,门内传来一个娇柔婉转、带着点慵懒腔调的女声:“阿福,是谁在门外喧哗呀?”
随着一阵环佩轻响的叮咚声,一个穿着水红色锦缎裙衫、满头珠翠的年轻女子出现在门后。正是林秀琴。她身姿婀娜,妆容精致,一双杏眼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漫不经心地扫过门外的月娘和阿宝。当她的目光掠过月娘那张虽憔悴却难掩清秀的脸庞,尤其是看到阿宝那与周成有几分相似的眉眼时,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冰寒刺骨的阴鸷,随即又被一层甜腻的笑意完美覆盖。
“哎呀,这位娘子是?”林秀琴故作好奇,声音依旧娇嗲。
月娘只觉得一股浓郁的脂粉香气扑面而来,眼前这女子通身的富贵气派让她有些自惭形秽,下意识地把阿宝往身后藏了藏,讷讷道:“我……我找周成。我是……我是他……”
“哦——!”林秀琴拖长了调子,恍然大悟般,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眼底却无一丝暖意,“原来是周成老家那边的……亲戚吧?快请进快请进!真是的,周成也真是的,老家来人也不提前说一声,怠慢了怠慢了!”她热情地招呼着,侧身让开道路,仿佛刚才小厮的冷淡完全不存在。
月娘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有些不知所措,牵着阿宝,忐忑不安地走进了这座对她而言如同宫殿般华丽的宅院。阿宝紧紧贴着母亲,大眼睛好奇又害怕地打量着四周。
周成被小厮从书房请到前厅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林秀琴正亲昵地拉着月娘的手,嘘寒问暖,桌上还摆着精致的点心和热茶。而月娘,局促地坐在雕花红木椅上,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粗布衣裙,与这厅堂的富丽堂皇格格不入。她身边那个瘦小的孩子,正怯生生地看着他,眼神陌生而迷茫。
“夫……夫君……”月娘看到周成进来,猛地站起身,嘴唇哆嗦着,眼圈瞬间红了,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只化作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唤。她下意识地想上前。
周成却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立在门口。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像是白日见了鬼。他死死盯着月娘那张饱经风霜、比记忆中苍老憔悴了太多的脸,还有她身边那个孩子——那张酷似自己幼时的小脸!一股巨大的恐慌混杂着被戳破不堪过往的羞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精心构筑的新生活、体面的身份、倚仗的岳家……这一切仿佛都在这个旧日妻子的出现下,摇摇欲坠!
“你……你怎么来了?!”周成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毫不掩饰的惊怒和拒斥,身体甚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月娘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血色尽失,难以置信地看着丈夫眼中那赤裸裸的厌弃。那眼神,比海上的风浪更冰冷刺骨。
“哎呀,老爷!”林秀琴适时地上前一步,挽住周成僵硬的胳膊,声音甜得发腻,语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瞧您说的!这位月娘姐姐大老远带着孩子找来,多不容易呀!我已经让人把西跨院那间空着的厢房收拾出来了,先让她们娘俩住下,舟车劳顿的,总得好好歇歇脚不是?”她一边说,一边用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状似无意地在周成的手臂内侧掐了一下,那力道带着警告。
周成被林秀琴这一掐,又对上她看似含笑实则冰冷的眼神,心头猛地一凛。他张了张嘴,最终只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嗯,夫人……安排得是。”
西跨院的那间厢房,位置偏僻,靠近后花园的角落。房间虽然宽敞,但显然久无人居,透着一股阴冷的霉味。家具也是些半新不旧的,角落里甚至能看到细密的蛛网。只有一扇小窗对着后花园那口废弃的、长满青苔的古井。
“姐姐和孩子先委屈一下,缺什么尽管跟下人说。”林秀琴站在门口,笑容依旧无懈可击,眼神却像淬了毒的针,在月娘和阿宝身上扫过,“老爷最近生意忙,怕是没什么空过来。姐姐安心住着,就当是自己家。”她刻意加重了“自己家”三个字,带着一种嘲讽的意味。
门被轻轻带上,房间里只剩下月娘和阿宝。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被高墙挡住,屋内迅速暗沉下来,寒意更深。阿宝害怕地抱住月娘的腿:“娘,爹……爹不喜欢我们了吗?这里好冷……”
月娘强忍着心碎和屈辱的泪水,蹲下身紧紧抱住儿子,声音哽咽:“阿宝不怕,爹……爹只是太忙了。娘在呢。”她环视着这间冰冷空旷的屋子,一种巨大的不安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她的心脏。这里,绝非善地。那个笑容甜美的林夫人,眼底深处藏着的,分明是欲除之而后快的毒焰。
深夜。
西跨院厢房内一片死寂。月娘搂着熟睡的阿宝,自己却毫无睡意,睁大眼睛看着黑暗中模糊的房梁轮廓,心头警钟长鸣。突然,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房门外!那脚步声很轻,带着一种刻意的、鬼鬼祟祟的意味。
月娘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
门外,传来压得极低的说话声,是林秀琴那特有的、娇柔又带着丝阴冷的腔调:
“……成哥,你还在犹豫什么?留着她们,就是留着两颗随时会炸的雷!你那点过往,经得起查吗?我爹要是知道你在老家还有这么个‘原配’和‘嫡子’,他还会认你这个女婿?还会让你沾手林家的生意?到时候,你苦心经营的一切,全都得完蛋!……成哥,无毒不丈夫!为了咱们的将来,为了这偌大的家业,该狠心时就得狠心!一个乡下妇人,一个黄口小儿,神不知鬼不觉地‘病故’在这宅子里,谁又能说什么?这府城每天死的人还少吗?……”
门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后面的话听不真切,但那冰冷的、充满蛊惑和杀机的语调,却如同毒蛇的信子,丝丝缕缕地钻过门缝,钻进月娘的耳朵里,冻僵了她的血液。
周成似乎没有回应,只有压抑的、粗重的喘息声传来。
紧接着,脚步声再次响起,渐渐远去,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黑暗中,月娘浑身冰冷,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咸腥的血味。她明白了,这里不是家,是虎穴狼窝!那个看似温婉的林秀琴,是披着人皮的罗刹!而她的丈夫周成……那沉默的喘息,就是默认!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但随之升起的,是一股母兽护崽般的决绝和恨意。她摸索着,将藏在包袱最底层的一把磨得锋利的、用来防身的旧剪刀,紧紧攥在了手中。冰凉的铁器触感,是她此刻唯一的依靠。
窗外,月色惨白,冷冷地照在那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上。井口边缘的青苔,在月光下泛着幽绿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