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总是在入夜後开始落下。
不是倾盆暴雨,而是那种黏腻、阴冷的毛毛雨,细密如雾,无声地浸润着万物。它沾湿了台阶上的青苔,让本就斑驳的石碑更显晦暗,汇成冰冷的水线,沿着石雕的纹路蜿蜒而下,如同无声的泪痕。空气里饱和着腐殖土与某种难以名状的、类似陈年棺木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人的口鼻之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股铁锈般的寒意。
这片位於城市边缘的私人墓园,早已荒废多年。传闻迭起,说此地风水大凶,冤气凝而不散,因此再贪婪的地产商也对其绕道而行,任凭疯长的姑婆芋、杂草和蔓生的藤类将一座座坟茔吞没。仅有的几条小径几乎被落叶与烂泥覆盖,踩上去,是一种令人心慌的绵软,彷佛底下并非实地。
林文昊撑着一把沉重的黑伞,伞骨边缘不断滴落水珠,在他深色的防水外套上晕开更深的水渍。他手里紧握着一支强光手电,冷白的光柱像一柄利刃,划破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与雨雾,颤动着扫过前方。光束所及,是歪斜的十字架、残缺的石兽、还有那些字迹漫漶难以辨识的墓碑,它们在晃动的光影里显得格外狰狞,默然矗立,如同无数沉默的见证者,冰冷地注视着这罕有的活物闯入。
“该死的天气…该死的地方…”他低声咒骂,声音乾涩,几乎立刻被这片死寂的园地吸收殆尽,留不下丝毫回响。一股寒意并非来自湿冷的空气,而是从脊椎深处钻出,细密地爬满全身。
他是林家的後代。那个在家族内部口耳相传、却严禁对外提及的诅咒,如同无形的枷锁,缠缚了每一代人。男子活不过四十五,死前必会陷入癫狂,胡言乱语,最终在极度的恐惧中咽气,耳边彷佛萦绕着无数尖锐鸟鸣与一声声凄厉的“掘不得!”。他的祖父如此,他的父亲亦是如此。现在,他三十有五,十年,听起来很长,但那诅咒的阴影却随着年岁增长愈发迫近,几乎能嗅到那绝望的气息。
他不能再等。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拚死一搏。家族残缺的古籍只言片语指向了这处墓园,指向了百年前那位先祖——林旺生——触犯禁忌、最终惨死的地方。
手电光停在一块格外高大的花岗岩墓碑前。碑石饱经风霜,但上头的刻字仍依稀可辨:“显考陈公公博之墓”。旁边还有一行小字,铭刻着立碑人的感念:“义仆林旺生叩立”。
就是这里。
陈公博的墓。那位据说於林旺生有大恩,却被恩将仇报、掘墓曝屍的富商。也是林旺生发出毒誓,却最终违背誓言的地方。
雨水顺着墓碑顶端流下,淌过那些深刻的字迹,彷佛它们正在流血。墓塚本身以水泥加固,历经百年虽有裂缝杂草钻出,却依旧显得坚固异常,与周围那些略显破败的墓葬相比,有种突兀的顽固感。
文昊关掉手电,深吸了一口气,那带着浓重坟土味的空气刺得他肺叶生疼。他从随身的背包里取出三炷细香,就着防风打火机摇曳的火苗点燃。红色的香头在昏暗中明灭,散发出廉价线香特有的、甜腻中带着呛人的气息。
他将香高举过顶,对着冰冷的墓碑拜了三拜。
“陈公…陈老先生…”他的声音因紧张而显得有些沙哑,甚至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祈求,“晚辈林文昊,是林旺生的後人。今日冒昧打扰,实非得已。先祖背信忘义,触犯天条,获此诅咒是他罪有应得…但林家後人无辜,百年来惶恐度日,血脉凋零…求您…求您高抬贵手,若有任何未了心愿,或需晚辈赎罪之处,但请示下…只求能给林家一条生路…”
话语在空旷的墓园里显得无比渺小,甚至有些可笑。回应他的,只有单调的、令人压抑的雨声,以及风穿过树隙时发出的、类似叹息的呜咽。
手中的线香燃烧得极快,转眼已过半。那三点红光在黑暗中异常醒目。
就在他准备将香插在墓碑前湿软的泥土里时——
呜呜…呜呜呜…
一阵极其微弱,却又清晰无比的声音飘了过来。
文昊动作猛地一僵,全身血液似乎瞬间冻住。那不是风声。那更像是…某种压抑的、极度痛苦的呜咽,断断续续,时远时近,缥缈得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
他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胸骨。
声音消失了。只有雨声。
他松了半口气,或许是幻听,精神太紧张了…
就在这念头刚闪过的刹那——
“掘…不…得…”
一个声音,贴着他的耳根,猛地炸开!
冰冷、嘶哑、扭曲得不像人声,每一个音节都浸透了无尽的痛苦和怨毒,彷佛来自地狱最深处的警告。
“哇啊!”文昊吓得魂飞魄散,惊叫一声猛地向後弹开,手中的线香脱手飞出,三点红光在黑暗中划出短促的弧线,旋即湮灭在湿冷的泥泞中。黑伞也掉落在地,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他的头发、脸颊,顺着脖颈往里灌。
他踉跄着跌坐在地,手电筒滚到一旁,光柱无助地指向漆黑的树丛。泥浆冰凉的触感透过裤子瞬间传来。
什麽都没有。
身後空空如也。只有密集的雨丝,和远处在风中摇曳的、模糊的树影。
刚才那声音…那冰冷刺骨的气息…
强烈的恐惧攫住了他,一个念头在脑中尖叫:离开!立刻离开这里!
他手忙脚乱地想要爬起,掌心按在冰冷湿滑的泥地上。就在这时,他的指尖触碰到了一样东西。
不是石头,不是树枝。那东西…温温的,甚至带着一丝极微弱的、类似心跳般的搏动。
他触电般缩回手,心脏几乎停止跳动。他颤抖着抓过手电,光束猛地扫向刚才触碰的地方——
泥水之中,静静地躺着一根羽毛。
一根纯黑的羽毛,长约半掌,即使在手电直射下也丝毫不反光,浓黑得像是能吸收周围所有的光线,边缘锐利得不可思议。它静静地躺在那里,与周围的污浊泥水分隔开来,异常洁净,诡异莫名。
刚才这里明明什麽都没有!
文昊的呼吸骤然急促,白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团团涌出。他死死盯着那根羽毛,彷佛那是世上最恐怖的东西。
呜呜…呜呜呜…
那压抑的呜咽声又来了,这一次,不再是单一的声音,而是从四面八方、从每一座墓碑後面、从每一棵树的阴影里,层层叠叠地涌了过来,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
中间夹杂着越来越密集的、细碎的扑翅声。
啪嗒…啪嗒啪嗒…
还有那种用指甲狠狠刮擦粗糙表面的声音。
吱嘎——吱嘎——
文昊头皮发麻,寒毛倒竖。他猛地抬头,手电光疯狂地扫向周围的树丛。
只见那些枯黑的枝桠间,不知何时,竟密密麻麻站满了无数黑影!它们的轮廓模糊不清,融在夜色里,唯有一双双细小的眼睛,在手电光掠过时反射出猩红色的、充满恶意的光点,无声地、一眨不眨地聚焦在他身上。
数量之多,几乎覆盖了整片树林!
“掘…不…得…”
那冰冷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不再是在耳边,而是从那群密密麻麻的黑影深处传来,带着令人血液凝固的回响。
啪嗒!
第一只黑鸟从树上俯冲而下,速度快得只剩一道黑线,尖锐的喙直刺文昊的面门!
文昊发出一声惊恐到极致的嘶吼,连滚带爬地向後猛退,险之又险地避开。那黑鸟一击不中,悄无声息地没入另一侧的黑暗里。
紧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第十只…无数只!
树上的黑影骚动起来,扑翅声瞬间变得震耳欲聋,如同骤然掀起的死亡风暴!数不清的黑鸟如同离弦之箭,从四面八方俯冲下来,它们的眼睛燃烧着血红的仇恨,尖喙撕裂雨幕,直扑向跌坐在地、满脸绝望的文昊!
“不——!!!”
他的惨叫声瞬间被无数翅膀拍击的恐怖噪音和那凄厉的“掘不得”哀鸣彻底淹没。
手电筒在挣扎中被踢翻,光柱剧烈地摇晃、翻滚,疯狂切割着漆黑的雨夜。在颠倒混乱的光影中,只见无数扭曲飞舞的黑影如同沸腾的潮水,将中央那微弱的人形彻底吞没。
最後映入眼帘的,是无数点猩红的、毫无感情的瞳孔。
以及一根飘落在他眼前的、乌黑得令人窒息的羽毛。
光柱猛地撞在一块墓碑上,发出一声脆响,旋即,世界彻底陷入一片绝对的、令人疯狂的黑暗。只剩下那无穷无尽的扑翅声、撕扯声、以及那诅咒般的哀嚎,在百年墓园的滂沱夜雨里,交织成一曲血腥的终末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