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并非寻常夜晚那种柔和的、可适应的灰黑,而是浓稠得如同沥青,彻底剥夺视觉的绝对漆黑。压迫着眼球,堵塞着耳膜,沉甸甸地碾压在意识之上。
林文昊感觉自己在往下坠落,无休无止,周遭是尖锐的、充满恶意的鸟鸣,无数羽毛刮过他的皮肤,冰冷而锋利。那一声声“掘不得”的哀嚎不再是来自外部,而是从他体内钻出,震颤着他的骨骼,撕扯着他的神经。
猛地,他抽噎一声,像是濒死者终於挣出水面,骤然睁开了眼睛。
剧烈地喘息,胸口火辣辣地疼。视线模糊,充斥着生理性的泪水和不真切的眩光。
天花板。熟悉的天花板,带着细微裂纹的白色涂料,中央那盏他看了十几年、从未觉得如此亲切过的简易吸顶灯。
他躺在地板上?不,是床上。柔软的床垫托着他的背,身上盖着的是自己那床略显厚重的蓝色棉被。
家?我的房间?
意识艰难地回笼,如同生锈的齿轮缓缓咬合。恐惧的余烬仍在血液里噼啪作响,四肢百骸残留着一种被撕扯过的虚脱和酸痛,尤其是脸颊和手臂,火烧火燎地痛。
他猛地坐起,棉被从身上滑落。冰冷的空气接触皮肤,激起一阵战栗。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臂——
几道清晰的、已经凝结发暗的血痕纵横交错,不深,但皮肉外翻,像是被极锋利的细小刀刃划过。他颤抖着抬手摸向脸颊,同样触及了几处凸起的、刺痛结痂的伤口。
不是梦。
墓园,冷雨,黑伞,手电,墓碑,线香…那贴耳响起的冰冷警告…还有那铺天盖地的黑影,猩红的眼,尖锐的喙…
他连滚带爬地冲进狭小的洗手间,啪地打开灯。惨白的灯光下,镜子里映出一张惨无人色的脸。头发淩乱,眼神惊惶,嘴唇乾裂。左颊、右额、下巴颈侧,分布着七八道细长的血痂,边缘红肿。他颤巍巍地脱下上衣,更多浅浅深深的划痕遍布胸膛和手臂,彷佛被无数细小的爪子疯狂抓挠过。
冷水泼在脸上,刺痛让他稍微清醒,却无法驱散那从骨髓里透出的寒意。他靠在冰冷的瓷砖墙上,大口喘气,试图压下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心跳。
怎麽回来的?
记忆从被黑潮淹没的那一刻起,就断片了。最後的画面是翻滚的手电光,猩红的瞳孔,无边的黑暗与噪音。他是如何从那片恐怖的墓园脱身,如何穿越半个城市,回到这位於旧公寓三楼的家中的?毫无印象。
就像…梦游一样。
这个念头让他浑身发冷。
他扶着墙壁,踉跄着回到卧室。窗外天光晦暗,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棂,发出单调令人烦闷的声响。房间里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浓重的潮气、泥腥味,还隐隐夹杂着一丝…类似於陈旧鸟类羽毛的膻骚气。
他的目光落在床边地板上。
那里,静静躺着他昨夜穿出去的黑色防水外套和长裤。它们皱巴巴地团在一起,沾满了已经半乾的泥浆,颜色深一块浅一块,显得肮脏不堪。旁边是他那双沾满泥泞的登山鞋,鞋底带回的泥土在浅色的地板上蹭出污浊的痕迹。
而就在那团污糟的衣物旁边,极其显眼地——
一根羽毛。
乌黑,沉静,边缘锐利。与昨夜在陈公博墓前泥水中见到的那根,一模一样。
它怎麽会在这里?!
文昊的心脏再次疯狂擂鼓。他确信自己昨夜绝对没有捡起它!它就像一个不请自来的诅咒信物,穿透了现实与噩梦的边界,阴魂不散地追到了他的家里。
他死死盯着那根羽毛,彷佛那是盘踞在地板上的一小片浓缩的黑暗,随时会活化,会伸展出无数尖喙利爪。
咕噜噜——
一阵极度饥渴的感觉突然袭来,伴随着轻微的眩晕。从昨晚到现在,他滴水未进,经历了那般惊吓与消耗,身体终於发出了抗议。
他几乎是逃也似地冲出卧室,来到狭小的厨房。拉开冰箱门,冷藏室灯光惨白,里面只有几瓶啤酒、半盒牛奶、几个乾瘪的鸡蛋和不知道放了多久的剩菜。什麽能立刻下咽的都没有。
他烦躁地关上冰箱,目光扫过流理台。旁边的砧板上,放着一把锋利的不锈钢菜刀,旁边是昨晚准备做饭时剩下的一半冷冻鸡胸肉,尚未完全解冻,呈现一种冰冷的、了无生气的粉白色。
几乎是无意识地,他伸出手,抓起了那块冰冷的鸡肉。
冻僵的指尖触碰到那滑腻冰冷的肉质,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陡然升起。那不是厌恶,不是饥饿…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原始的冲动。
他拿起旁边的菜刀。
手起刀落。
咄咄咄!咄咄咄!
刀刃以一种近乎疯狂的速度和精准剁击着那块半冻的肉,声音急促、密集,充满了一种令人不安的节奏感。肉屑飞溅,冰晶与软组织被轻易分离。他双眼发直,紧紧盯着砧板上那团迅速变小的肉块,呼吸变得粗重,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嘴角不受控制地微微抽动,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麽。
不过十几秒,那块鸡胸肉已经变成了一堆细腻的、几乎看不出原形的肉糜。
他停下了动作,握刀的手微微颤抖。
然後,他做了一个让自己事後想起来毛骨悚然的动作——他扔下刀,猛地俯下身,将脸几乎凑到那堆生冷的肉糜上,鼻子用力地抽动,贪婪地嗅闻着那股浓烈的、属於生肉的腥气。
彷佛那是世间最美妙的香味。
下一秒,强烈的恶心感猛地冲上喉头!
“呕——!”
他猛地直起身,连退数步,後背重重撞在冰箱门上,发出一声巨响。胃部剧烈痉挛,他乾呕了几下,什麽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惊骇地看着砧板上那堆肉糜,又看看自己沾满生肉碎屑的手,一种巨大的荒谬和恐惧攫住了他。刚才…那是怎麽了?那种诡异的冲动…那不像他!完全不像是他会做的事!
铃铃铃——!
就在这时,客厅里的老式电话座机突然爆发出刺耳的铃声,划破了房间里诡异的寂静。
文昊吓得浑身一抖,心脏几乎跳出胸腔。他惊疑不定地看向客厅的方向。这年头,除了推销和诈骗,还有谁会打座机?尤其是…在这样一个清晨?
铃声执拗地响着,一声接一声,催命一般。
他咽了口唾沫,喉结乾涩地滚动。勉强定了定神,用纸巾胡乱擦乾净手,一步步挪向客厅。
听筒被他迟疑地拿起,贴近耳边。
“喂?”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电话那头,是一片嘈杂的电流杂音,滋滋作响,彷佛信号极不稳定。杂音深处,隐隐约约,似乎有许多人正在低声争吵、哭泣、咒骂,声音扭曲变形,听不真切。
文昊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喂?哪位?”
杂音持续了几秒,突然,一个极其苍老、沙哑,彷佛声带被砂纸磨砺过的老妇声音猛地突破了噪音,清晰地钻入他的耳膜:
“後生仔…不该去的…你惹恼它们了…”
文昊头皮瞬间炸开!“你是谁?!什麽它们?!”
“黑色的…满天都是…满天都是啊…”老妇的声音颤抖着,充满了无尽的恐惧,“它们醒了…饿了一百年…怨气冲天…你身上有印子了…跑不掉了…跑不…”
声音到这里,骤然被一阵极其尖锐、高亢的鸟类嘶鸣声淹没!那嘶鸣声透过话筒,刺得文昊耳膜生疼!
紧接着,电话那头传来了最後一句话,语速极快,充满了绝望的催促:
“去找…‘看顾’的人…或许…还有…”
咔哒。
电话被猛地挂断了。只剩下单调的忙音。
嘟嘟嘟…
文昊僵在原地,握着听筒的手指冰凉,冷汗瞬间浸透了後背的衣衫。
看顾的人?什麽看顾的人?那是谁?这警告是真的,还是谁的恶作剧?那老妇的声音…那种恐惧,真实得不带一丝虚假…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卧室门口,彷佛能穿透墙壁,看到地板上那根不祥的黑羽。
印子…她说身上有印子了…
他猛地扔下听筒,再次冲回洗手间,扯开衣领,对着镜子疯狂检视自己的身体。除了那些新增的抓痕,并无其他异常。他不甘心,又凑近镜子,仔细查看自己的脸,拨开头发…
突然,他的动作停住了。
在右侧耳後,发根与皮肤相接的地方,不知何时,竟然出现了一小片极细密的、针尖大小的…暗红色斑点。
像是某种皮疹,又像是…极细小的血点从毛孔渗出凝结而成。
他尝试用指甲去刮擦,那些红点毫无变化,彷佛是从皮肤底下长出来的。
一种冰冷的、粘腻的恐惧,如同藤蔓,从脚底迅速缠绕而上,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铃铃铃——!
客厅的电话,再一次疯狂地响了起来!
这一次,声音听起来无比尖利,充满了不祥的意味。
文昊猛地回头,惊恐地看向客厅。他不敢再去接。那铃声一声紧似一声,彷佛带着实质的压力,敲击着他的鼓膜,撞击着他的心脏。
他失控般地冲过去,一把扯断了电话线!
铃声戛然而止。
世界瞬间陷入一种极致的安静,只剩下窗外单调的雨声,和他自己粗重得可怕的喘息声。
死寂中,另一种声音,却渐渐清晰起来。
笃。笃笃。笃。
很轻,很慢。
像是有人用指甲,极有耐心地,一下下,敲击着卧室的窗玻璃。
文昊的血液霎时凉透了。他的卧室在…三楼。
他僵在原地,动弹不得,连眼球都无法转动。全身的感官却无限放大,清晰地捕捉着那缓慢、固执的敲击声。
笃。笃笃。笃。
间隔均匀,带着某种冰冷的节奏感,持续不断。
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目光越过走廊,投向卧室那扇紧闭的房门。声音,就是从门後那扇窗外传来的。
恐惧压倒了一切。他一步步挪过去,手心里全是冷汗。他甚至能听到自己颈椎转动时发出的、细微的“咔咔”声。
终於,他颤抖的手搭上了冰凉的卧室门把。
深吸一口气,猛地将门推开一条缝隙——
目光穿过房间,直射向那扇被浅色窗帘遮挡的窗户。
就在那窗帘之後,紧贴着玻璃的外面,一个模糊的、绝对非人的轮廓,隐约可见!
而那令人牙酸的敲击声,仍在持续。
笃。笃笃。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