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汗瞬间从每一个毛孔里炸出来,如同冰针,刺得他浑身剧痛。心脏不是狂跳,而是骤然缩紧,变成一块沉甸冰硬的石头,死死哽在喉咙口,噎得他发不出任何声音,连倒抽冷气都做不到。
窗外,那片死白的、空洞的“脸”正对着他。没有眼睛,但他全身的皮肤都在尖叫,被一种粘稠、冰冷、充满恶意的“注视”牢牢钉在原地。那握着木梳的手臂,苍白得没有一丝活气,却稳定地举着,梳齿间缠绕的黑色发丝,在微弱的光线下,像某种活物般微微颤动。
嘶——嗒……
那声音不再是隔着距离传来,它变了,变得贴近,仿佛就在他耳蜗深处响起。是木梳划过那些头发的摩擦声,缓慢,清晰,带着一种令人头皮炸裂的规律性。每响一下,他就感觉自己的头发被无形的力量扯动一下,头皮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冰寒。
逃!
这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神经上。僵硬的身体被求生本能猛地撬动,他喉咙里发出一声连自己都认不出的、被极度恐惧掐断的嗬嗬声,猛地向后踉跄退去!
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是那个还没来得及完全打开的行李箱——他整个人失去平衡,重重向后摔去。
“砰!”
后背狠狠砸在冰冷坚硬、积满灰尘的地板上,剧痛传来,却意外地砸散了些那几乎凝固他思维的恐惧。露营灯被撞翻了,灯影疯狂摇曳,在四壁投下扭曲跳动的巨大黑影,仿佛整个老宅都活了过来,张牙舞爪。
他连滚带爬,手脚并用,不顾一切地扑向那扇紧闭的大门。手指颤抖得几乎握不住门闩,那粗糙的木条冰冷刺骨。他疯狂地拉扯,门闩发出腐朽的吱呀声,就是打不开!
那冰冷的“注视”还黏在背上,如跗骨之蛆。
嘶——嗒……
声音还在继续,固执地钻入他的耳朵。
终于,“咔哒”一声,门闩被扯开了。他用尽全身力气撞开大门,一头栽进门外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
寒冷山风瞬间包裹了他,却吹不散那彻骨的阴冷。他不敢回头,拼命向前跑,脚下是坑洼不平的石板路,几次差点摔倒。村子死寂,所有门窗都紧闭着,像一座巨大的、沉默的坟墓。他的喘息声和慌乱的脚步声是这片死寂里唯一不合时宜的噪音,被四周的山壁反弹回来,放大了无数倍,显得格外刺耳和孤独。
他不知道要跑去哪里,只想离那扇窗,离那苍白的身影远一点,再远一点!
直到肺叶像烧灼般疼痛,腿软得再也迈不动一步,他才猛地靠着一堵冰冷的石墙滑坐下来,瘫软在阴影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他下意识地抬手,摸向自己的头发。触感正常,没有缺少,也没有被梳理的痕迹。但那冰冷的拉扯感和刺痛感,却如此真实地残留着。
刚才……那是什么?
幻觉?山魈精怪?还是……真的……
“魔女”两个字像冰水一样浇遍全身。
他强迫自己冷静,试图用理智分析。疲劳驾驶?低血糖?高山反应导致的幻觉?对,有可能!初到高原,大脑缺氧,产生视听错觉并不稀奇。那老妪的话先入为主,心理暗示……
可那梳头声……那缠绕在陌生木梳上、与自己发色一模一样的头发……那空洞冰冷的注视……
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可怕,带着一种绝非幻觉所能拥有的、令人窒息的实感。
他在冰冷的墙角蜷缩了不知多久,直到天色微微发灰,远山轮廓依稀可辨,那渗入骨髓的恐惧才稍稍退潮,留下劫后余生般的虚脱和更深的寒意。他必须回去。行李、车钥匙、所有东西都在老宅里。而且,他需要光,需要确认。
拖着依旧发软的双腿,一步一步挪回那栋如同巨兽蛰伏般的老宅。大门还维持着他撞开时的样子,里面一片死寂。他深吸一口气,猛地冲进去,以最快速度捡起地上的露营灯,拧到最亮,昏黄的光晕驱散一小片黑暗,却让更远处的阴影显得更加幽深。
他猛地扭头,望向那扇窗户。
木板依旧,缝隙依旧。窗外,是逐渐清晰的、覆着薄雪的荒坡和枯树,空无一物。
没有苍白的身影,没有举起的木梳。
仿佛昨夜一切,真的只是一场逼真到极致的噩梦。
他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冷汗这才后知后觉地浸透内衫。
天亮后,村子似乎稍稍活过来一点。但仍旧安静得异样。偶有村民出门,看到他,立刻像见了鬼一样,远远避开,眼神里的恐惧和排斥比昨日更甚。他试图找几个人打听,无论是关于“雪山魔女”,还是关于老宅的“不干净”,得到的只有仓皇的摇头和迅速的躲避。
最终,他在村子边缘看到一个正在修补渔网的老人。老人比其他村民显得平静些,虽然看到他走近时,手上的动作也顿了一下。
“阿公,向您打听个事。”陈文超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正常,“村后那雪山,是不是有什么……传说?”
老人抬起头,脸上皱纹沟壑纵横,眼神浑浊却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麻木。他看了看雪山的方向,又看了看陈文超,叹了口气:“后生仔,不是本地人吧?打听这个做啥子?”
“我住上面那老宅,陈家祖屋。”
老人脸色微微一变,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那地方……啧。晚上听到啥、看到啥,都莫要声张,也莫要深究。赶紧走,对你好。”
“可我昨晚好像……”陈文超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换了个方式,“听说有个‘雪山魔女’?”
老人听到这四个字,手指猛地一抖,梭子差点掉地上。他警惕地四下看了看,压得更低的声音带着嘶哑:“莫提!莫提那三个字!不吉利!”他顿了顿,眼神飘忽,“那是个……找替身的怨灵。老辈子传下来的,死在雪山上的女人,怨气不散,就变成了那东西。夜里出来,用梳头声引人好奇,谁看她,她就盯上谁,梳谁的头发……等到梳子缠满了那个人的头发,那人就得……就得去替了她,她就解脱了……”
陈文超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怎么看上?梳头发……是什么意思?”
“谁知道呢?”老人摇摇头,语气带着深深的畏惧,“有的说是吹山风冻死的,有的说是被负心人推下山崖的……死的时候,大概就是在梳头吧?怨念就附在那梳子上了。至于梳头发……”老人抬起浑浊的眼看着他,那眼神让陈文超心脏骤缩,“她的梳子,能梳到你的魂儿!一开始是觉得头皮冷,痛,像被扯着……然后,就能在她那梳子上,看到你自己的头发了……等看到了,就……就迟了……”
老人不再多说,低下头继续补网,仿佛刚才那几句话已经耗尽了所有力气,也带来了极大的不安。
陈文超僵在原地,手脚冰凉。头皮冷?痛?被扯着?看到自己的头发?
昨夜那清晰的感觉……
他失魂落魄地离开。下午,他决定不再被动等待。如果老宅真有什么,或许会留下痕迹。祖父那一辈匆忙搬离,会不会遗忘了什么?
他开始更仔细地搜查老宅。灰尘蛛网遍布,每翻开一样东西都扬起一片呛人的尘雾。在堂屋最深处,一个被旧家具挡住的、极其隐蔽的墙角,他发现了一块松动的木板。撬开木板,后面是一个小小的壁龛,里面放着一个积满厚厚灰尘的木匣。
木匣没有锁。他心跳莫名加速,颤抖着手打开。
里面没有金银,只有一些旧物。几张模糊发黄的照片,一本纸张脆硬的账本,还有几件零碎的小首饰。
而放在最上面的,是一把梳子。
一把深色的、样式古旧的木梳。梳背雕刻着模糊难辨的缠枝花纹,一半的梳齿已经断裂或缺失,残留的梳齿间,缠绕着一些细长的、干枯发黑的——头发。
陈文超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他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捏起那把梳子,冰冷粗糙的触感。那些缠着的头发,早已枯槁失去光泽,颜色深黑,却依旧能看出……是人的头发。
不是一根两根,是一小缕,被精心地、或者说,被某种执念缠绕在梳齿之间。
这是谁的?
祖父的?某位祖辈的?还是……
一个可怕的念头无法抑制地窜起:昨夜那魔女手中的梳子,缠着的是鲜活的、与他发色相同的黑发。而这一把,藏在老宅墙洞里的,缠着的是干枯死亡的……
是……上一个受害者的?
还是……每一个被“盯上”的人,都会有一把对应的、缠绕着他们头发的梳子,被留在这老宅的某个角落?
那昨夜……
他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并非来自外界,而是从心脏最深处弥漫开来,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他猛地甩开那把梳子,仿佛它烫手一般。
梳子掉落在灰尘里,那些干枯的发丝无声地散开一点。
几乎就在同时——
嘶——嗒……
极其轻微,极其飘渺,仿佛来自极远雪山之巅,又仿佛就在这昏暗堂屋的某个角落。
那梳头声,又响起来了。
天色,不知何时,已经再一次暗了下来。
黑暗如同浓墨,迅速渗透进老宅的每一寸空间。
而那诡异的、缓慢的梳头声,穿透墙壁,穿透黑暗,清晰地、固执地,再次钻进他的耳朵。
一下,又一下。
这一次,它不再遥远。
它近在咫尺。
仿佛就在这屋子的门外。
仿佛就在那扇被他撞开的、此刻正漏进丝丝寒风的——
大门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