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
非是先前能量肆虐爆裂后的虚无死寂,亦非那邪物低语充斥的阴森死寂。这是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精疲力竭的宁静。如同海啸过后,浪潮褪去,留下的是一片狼藉却再无喧嚣的滩涂,唯有细微的流水声,证明着时间并未停滞。
细密的、冰冷的雨丝,穿过庙宇屋顶巨大的破洞,再无阻隔地落下,敲打在焦黑的木炭、崩裂的砖石、厚厚的灰白尘埃以及那具大部分已化为青灰色石雕的躯体上,发出几乎微不可闻的“沙沙”声。
这自然的、轻柔的声响,反而衬得废墟内部愈发宁静。
林小倩——或者说,这具残存着最后一丝生机的躯壳——躺在冰冷的废墟之中。
她的意识并未回归,依旧漂浮在那片空无的、冰冷的感知维度里。没有思维,没有情绪,只有最基础的、机械般的“接收”。
她“感知”到雨滴落在石化的皮肤上,那撞击的力度、飞溅的轨迹、以及带来的极其细微的温度变化——雨滴的冰冷,与她躯壳那更深沉、更恒定的冰冷之间,那微乎其微的温差。
她“感知”到覆盖在身上的、那些邪物崩碎后化成的灰白尘埃,其细腻的质地、缓慢被雨水冲刷流失的过程。
她“感知”到身下地面传来的、因为雨水浸润而变得松软了些许的震动反馈,以及更深层地脉那永恒不变的、沉重的脉动。
最重要的,她“感知”到了那停滞的石化进程。
那如同冰封般绝对凝固的力量,随着邪物本源的消亡,确实失去了源头。不再有新的冰冷死寂从内部涌出,将她推向完全的顽石。但已然发生的石化,并未逆转。她的双腿、腰腹、胸膛、双臂、乃至大部分脸颊和脖颈,依旧保持着那坚硬、冰冷、毫无生命感的青灰色石质。它们沉重地压迫着下方尚未完全石化的、极其有限的内脏和组织,带来一种窒闷的、如同被活埋般的束缚感。
然而,在那石化的边陲地带,尤其是胸口正中那极其微弱起伏的周围,以及那尚未被青灰色完全覆盖的头颅内部,某种变化正在极其缓慢地发生。
那不是生机勃勃的暖流,而更像是一种……严寒极致的缓慢消退。
仿佛覆盖万丈冰层的湖面,在外部热源(尽管这雨夜几乎谈不上热源)的持续作用下,最表层的分子,开始获得了极其微弱的、脱离绝对静止的动能。
一丝丝,一缕缕,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生物电信号,开始在那尚未完全石化的神经脉络中,如同接触不良的电线般,断断续续、时有时无地重新尝试传递。
随之而来的,是感觉的碎片化回归。
并非舒适的感受。
而是痛苦。
极致的、冰冷的、僵硬的痛苦。
仿佛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从冰冻中苏醒,发出的尖锐哀嚎。肌肉纤维如同被无数冰针穿刺后又强行拉伸;骨骼关节如同生锈了千年的齿轮被暴力扭动;皮肤(尚未石化的部分)传来一种可怕的、混合着灼热和奇痒的刺痛,那是血液试图重新流过近乎坏死的毛细血管网的挣扎!
“呃……”
一声极其微弱、嘶哑到几乎不似人声的痛哼,从她那石化了大半的喉咙深处挤压出来。
这声音微弱得连她自己都几乎无法“听”见,却像是一把钥匙,猛地撬动了她那空白的、冰冷的意识废墟。
痛……
一个最简单的概念,如同火星,溅落在那片冰冷的荒原上。
伴随着痛苦而来的,是另一种更加陌生却源自本能的感觉——
渴……
难以想象的、如同沙漠旅人濒死般的极致干渴!
她的喉咙、她的口腔黏膜、她体内每一个细胞,都在疯狂尖叫着索取水分。石化的部分无法感受,但那些尚未完全僵死的组织,正因为这极度的缺水而剧烈抽搐、疼痛。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那空洞的麻木。
她残存的、微弱的意识,开始被这两种最原始的感受——痛苦与干渴——所充斥、所驱动。
水……
需要水……
外界,冰凉的雨水不断落下,滴落在她的额头,滑过她石化与未石化交界处的皮肤,甚至有几滴,幸运地落入她微微张开、干裂出血丝的嘴唇。
太少了……太慢了……
根本不足以缓解那从身体最深处燃烧起来的熊熊渴火。
动……
必须动起来……
移动到雨水更多的地方……
或者……找到积水……
这个念头,如同最微弱的萤火,在她黑暗的意识中亮起。
然而,“移动”这个对于常人来说轻而易举的动作,对她而言,却无异于登天。
她的身体,超过七成已化为冰冷的石头,沉重无比。剩余的部分,也处于半僵死、极度虚弱和疼痛的状态。神经信号传递断断续续,肌肉响应微乎其微。
她尝试集中那残存的所有意志力,驱动一条手臂。
那条手臂,从肩膀到指尖,几乎完全石化,沉重如铁铸。她所能控制的,或许只有肩关节处还未完全僵死的、寥寥几条肌肉纤维。
“嗯……!”她发出痛苦的闷哼,全身尚未石化的肌肉都因这极致的用力而痉挛起来。
一次……两次……
那条石化的手臂,如同焊死在地上的钢铁,纹丝不动。
绝望再次袭来。
就在这时,她的指尖——那完全石化、毫无知觉的指尖——恰好搭在了一块因屋顶塌陷而落下的、边缘锋利的碎瓦片上。
瓦片被雨水打湿,冰凉,坚硬。
一个毫无逻辑、纯粹源自本能挣扎的念头闪过。
她开始用尽全部力气,驱动那条石化的手臂,以其为杠杆,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摩擦那块碎瓦片!
“嘎吱……嘎吱……”
令人牙酸的、极其轻微的摩擦声响起。
石质的指尖与陶瓦摩擦,发出细碎的石屑。
这不是有效的移动,这更像是一种绝望的、无意义的自残。
但就在这机械性的、重复的摩擦动作中,某个极其偶然的瞬间,她的手臂,藉助一次轻微的痉挛和瓦片边缘的弧度,竟然向上撬动了微不可察的一丝!
或许只有一毫米,甚至更少。
但这是一个信号!
一个“移动”可能发生的信号!
她的意识捕捉到了这微乎其微的反馈,那求生的萤火陡然亮了一些。
她不再尝试抬起整条手臂,而是开始尝试利用这偶尔产生的、极其微小的杠杆作用,配合着身体其他部分极其轻微的、抽搐般的蠕动,一点一点地……翻滚。
这是一个更加艰难、更加痛苦的过程。
每一次微小的翻滚,都伴随着石化的部位与地面粗粝杂物的剧烈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也给她尚未石化的部分带来撕裂般的痛苦。她那微弱的呼吸变得更加困难,眼前阵阵发黑。
但她没有停止。
痛苦证明她还“存在”,干渴驱使着她前行。
像一条受伤濒死的蠕虫,在冰冷的废墟与雨水中,凭藉着最原始的本能,艰难地、一寸一寸地挪动着这具半石化的沉重躯壳。
她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本能地朝向记忆中(那残存的、破碎的空间感知)庙宇内地势较低、或许会有积水的地方挪动。
时间在极致的痛苦和缓慢的移动中被无限拉长。
终於,在她意识即将再次因剧痛和虚弱而涣散之时,她的脸颊,触碰到了一小片冰凉的、略微积蓄了些许雨水的浅洼。
那冰凉的触感,对於她乾渴灼烧的黏膜而言,无异於甘泉!
她几乎是将脸埋了进去,贪婪地、用尽最後一丝力气吮吸着那混杂着泥污和灰烬的雨水。
冰冷、肮脏、苦涩。
但却是她从未尝过的“生命之泉”!
少量的水分补充,如同久旱逢甘霖,暂时缓解了那可怕的乾渴,也让她虚弱至极的意识获得了片刻的、微弱的清醒。
她喘息着,停止了移动,瘫软在浅洼旁。
就在这时。
东方。
那透过屋顶豁口可见的一线夜空,其颜色开始发生了极其微妙的变化。
深邃的墨蓝,开始一点一点地褪去浓稠,掺入了一丝极其稀薄的、难以察觉的灰白。
这光学上的细微变化,对於常人而言或许微不足道,但对於她那被“馈赠”强化的、冰冷的非人感知而言,却如同黑夜中的灯塔般显着!
她猛地“抬起”头(或许只是颈部尚未完全石化的肌肉做出了一个极其微小的仰角调整),那空洞的、残留着石化斑驳的瞳孔,无意识地“锁定”了那豁口之外,天际线的方向。
光……
那个曾经在意识中闪现过的意念,再次浮现,并且更加清晰。
不再是单纯的概念。
她“感知”到了那极其遥远的、却真实不虚的光源——太阳,正在地平线之下积蓄力量,即将喷薄而出。
她“感知”到了那光线中,所蕴含的、与这片废墟的冰冷死寂截然不同的能量频谱——温暖、活跃、充满生机……
纯阳……
这个来自血忆碎片中的词汇,如同闪电般划过她空白的意识。
畏惧纯阳炽烈之物……
那邪物……畏惧这个……
那麽……对於这具被邪物力量侵蚀、半石化的身躯呢?
这光……是毁灭?还是……救赎?
她不知道答案。
但这是黑暗中唯一可见的、不同的东西。
是本能的渴望。
她不再移动,只是瘫在那里,仰着头,空洞的眼睛“凝视”着东方那越来越清晰的灰白色。
等待。
在极致的痛苦和虚弱中,等待着那未知的审判或恩赐。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天际的灰白色渐渐浸染上极淡极淡的暖金色调,范围越来越大,驱散着沉沉的夜色。
终於——
第一缕真正的、纤细却锐利无比的金色曙光,如同天神掷出的长矛,骤然穿透了远山的轮廓,划破黎明的清冷空气,准确无误地、透过庙宇顶部的巨大豁口——
照射了进来!
这缕阳光,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她那仰起的、半石化的脸庞之上!
“嗤——!”
一声极其轻微的、却清晰可闻的声响,从她被阳光直射的皮肤表面发出!
彷佛烧红的烙铁,遇到了冰冷的湿布!
一股无法形容的、极致矛盾的感觉,瞬间贯穿了她残存的意识!
灼烧般的剧痛!那阳光接触到石化斑驳的皮肤,竟如同强酸腐蚀,带来针扎火燎般的痛苦!青灰色的石质表面,甚至冒起了极其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青烟!
但同时……
深入骨髓的暖意!在那剧痛之下,一股微弱却真实不虚的暖流,随着阳光渗入皮下那尚未完全僵死的组织,开始驱散那盘踞不散的、源自邪物的阴寒之气!一种冰封开始缓慢消融的苏痒感,伴随着剧痛,一并传来!
毁灭与新生。
净化与痛苦。
两种截然相反的感受,同时作用於她这具半死不活的躯体之上!
“啊……!!!”
她发出了一声嘶哑的、扭曲的惨叫,身体因这极致的矛盾刺激而剧烈地痉挛起来!
她想躲开,那痛苦难以忍受。
但她残存的、对“光”的本能渴望,以及那丝微弱的、真实的“暖意”,却又让她死死坚持着,甚至无意识地将更多暴露在外的皮肤,努力迎向那逐渐扩大的光斑!
更多的阳光洒落下来,照亮了庙宇的废墟,也无情地灼烧、温暖着她那残破的躯壳。
青烟袅袅。
痛苦蔓延。
但在那撕心裂肺的痛苦之下,某种更加深刻的变化,正在悄然发生。
那停滞的石化边界,在阳光的照射下,那种绝对的冰冷凝固,似乎真的开始了肉眼难以察觉的、却坚定不移的……松动。
黎明的光,毫不留情地灼烧着这片曾经被黑暗和冰冷统治的土地,也灼烧着这具游走於生死与人石之间的残躯。
它带来了难以承受的痛苦。
也带来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
融化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