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山,台湾屋脊,在初秋的薄暮里褪去白日的朗阔,披上了一层幽邃的蓝灰色薄纱。空气凛冽,带着针叶林特有的清苦气息,吸一口,沁入肺腑,仿佛连灵魂都被这高山涤荡过。风,不再是白昼时掠过箭竹草坡的温和低语,它从黝黑嶙峋的岩壁间穿梭而来,裹挟着冰晶碎屑,发出尖锐、断续的呼啸,像无数细小的鬼爪在挠抓着冰冷的岩石。这声音在空旷的山谷间回荡、叠加,形成一种令人心神不宁的背景音。
主峰步道,这条白日里被无数登山者踏足、标记清晰的石径,此刻在浓得化不开的暮色里,显出一种异样的孤寂与险峻。它的轮廓被阴影吞噬,边缘模糊不清,仿佛随时会断裂,坠入下方深不可测的幽谷。手电筒的光柱,在这片沉甸甸的黑暗中,显得如此脆弱无力。光束竭力刺破浓雾,但光只能照出前方几步之遥,更远处,只有一片混沌的、翻滚的灰白,光线在其中被迅速吸收、散射,如同投入粘稠的牛奶。光束扫过,照亮的不过是湿漉漉的岩石、扭曲的枯枝,以及那些在风中剧烈摇摆、发出簌簌声响的箭竹丛,投下狰狞狂舞的怪影。
“振豪!阿杰!你们在哪?听到回个话!” 王进忠嘶哑的呼喊声再一次撕裂了凝滞的空气。他是经验丰富的玉山国家公园护林员,黝黑的脸膛此刻绷得紧紧的,眉头深锁,刻着深深的忧虑。他的声音在浓雾和风声的包裹下,显得异常微弱,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难以激起,瞬间就被吞噬殆尽。汗水混合着雾水,顺着他的额角、鬓边不断淌下,冰凉的触感却无法冷却他内心的焦灼。他用力抹了一把脸,手背上沾染了湿冷的露水和泥土。
他身后跟着两个年轻队员,小陈和小李。小陈脸色煞白,嘴唇微微哆嗦,每一次风穿过岩隙发出尖锐的呜咽,或是远处传来一声莫名的、类似石块滚落的闷响,他都会下意识地一哆嗦,手电筒的光柱也随之剧烈晃动,在雾气中划出凌乱的光痕。他紧紧攥着挂在胸前的哨子,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王…王大哥,”小陈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音,他努力想靠近王进忠一些,“这雾…也太邪门了。下午还好好的,太阳一下山,就…就跟活过来似的,一下子全涌上来了。还有这风,刮得人骨头缝都发凉。”
小李虽然比小陈镇定些,但眼神里也充满了紧张。他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翻滚的浓雾,手按在腰间的无线电上。“忠哥,我们分开找是不是…太冒险了?信号完全断了,这鬼地方,指南针都乱转!万一…万一我们自己也…”
“不能停!”王进忠猛地打断他,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天彻底黑透之前,必须找到线索!两个大活人,不可能凭空消失!仔细看脚下,任何痕迹都不能放过!”他深吸了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气,强行压下心头那越来越沉重的不安。下午接到报警,两名经验不算太差的登山客,张振豪和李俊杰,在主峰线标志性的“风口”附近与队友失散,最后一次通话信号极其微弱,断断续续提到“雾太大…好像走岔了…路标看不清…”之后便再无音讯。搜救队赶到时,只在风口那块标志性的巨岩避风处,找到了其中一人遗落的背包。背包半开着,里面的补给品散落一地,似乎主人离开得极其匆忙,甚至可以说是慌乱。
王进忠蹲下身,再次检查那个遗落在冰冷岩石旁的背包。他粗糙的手指,带着常年与山野打交道留下的厚茧,异常仔细地再次摸索着背包的每一个口袋、每一条夹层。背包外侧一个不起眼的、带拉链的小袋,被他的指尖触碰到,里面似乎有东西。他小心地拉开拉链,探入手指——触感是折叠的纸张。他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他迅速将那张纸抽了出来。那是一张普通的户外便签纸,纸质坚韧,但此刻却被揉得皱巴巴,边缘甚至有些撕裂。他小心翼翼地展开,手电筒的光柱立刻聚焦上去。
纸,只有半张。
像是被某种巨大的力量从中间撕扯开,或者…是仓促间只撕下了一半。撕裂的边缘参差不齐。上面用深蓝色的防水笔潦草地写着一行字,笔画歪斜,有些地方墨水被水汽晕染开,形成模糊的墨团,显然是书写者在极度恐惧或仓促的状态下完成的。字迹透着一股绝望的疯狂:
**“他们来了…快跑…黄…”**
后面的字迹戛然而止,被粗暴的撕扯截断。那个孤零零的“黄”字,最后一笔用力拖得很长,几乎戳破了纸张,像一个未尽的、充满惊恐的呐喊。
一股寒意,比这高山深夜的寒风更加刺骨,瞬间从王进忠的尾椎骨窜起,直冲头顶。他捏着那半张便签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纸张在光束下显得异常脆弱,那潦草的字迹和刺眼的“黄”字,仿佛带着某种不详的魔力。
“他们…是谁?”小陈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凑近看着那半张纸,脸几乎贴到王进忠的手上,眼里的恐惧几乎要溢出来,“黄…黄什么?黄色的…衣服?动物?还是…别的什么东西?”他猛地抬头,手电光慌乱地扫向四周浓得化不开的灰白,“是不是…是不是就在这附近?!”
“闭嘴!”王进忠低喝一声,声音严厉,试图压下自己心头同样翻涌的惊悸。他迅速将那半张纸塞进自己冲锋衣最内侧的口袋,拉好拉链,仿佛要隔绝那字迹带来的冰冷诅咒。他猛地站起身,手电光柱如同探照灯般,更加凌厉地扫向浓雾深处,试图穿透那无边的灰白。
“振豪!阿杰!听到吗?回答我!” 他的呼喊声再次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穿透力,在山风与浓雾的夹缝中奋力挣扎。
回应他的,只有风声更凄厉的呜咽,如同无数冤魂在齐声恸哭。那呜咽声在嶙峋的怪石间碰撞、折射,形成层层叠叠的回响,仿佛整座沉睡的巨山都在发出低沉而诡异的呻吟。浓雾翻滚得更剧烈了,像有生命般向他们三人缓缓围拢、挤压,手电的光柱被死死地困在身周几步之内,形成一个摇摇欲坠的、微弱的光之孤岛。四周的黑暗,沉甸甸的,带着山体岩石特有的冰冷气息,无声地迫近。
“王大哥…我们…我们是不是该…”小陈的声音带着哭腔,身体不由自主地缩紧,牙齿咯咯作响,一半是冻的,一半是吓的。
王进忠没有回答。他死死咬住后槽牙,下颌的肌肉绷出坚硬的线条。他握紧了手中的登山杖,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那半张纸上的字迹,那刺目的“黄”字,像冰冷的毒蛇缠绕在他的心脏上。他再次抬起头,目光如鹰隼般投向那翻滚不息、深不可测的雾海深处。经验告诉他,危险近在咫尺,但护林员的职责更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头——两个人命悬一线。
“跟紧我!”他的声音低沉,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一步都不能落下!眼睛都给我睁大了!看路,也…看别的东西!” 他刻意加重了“别的东西”四个字,一股寒意随之扩散开来。他率先迈开脚步,登山靴踏在湿滑的碎石上,发出嘎吱的声响,每一步都异常沉重,像是踏在未知恐惧的边缘,向着那片能吞噬一切的浓雾深处,坚定地走去。小陈和小李互望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极度的恐惧,但更深的是一种对王进忠的依赖和别无选择。他们深吸一口气,几乎是紧贴着王进忠的后背,战战兢兢地跟了上去,三道光柱在浓雾中汇成一道微弱而倔强的光,刺入那片未知的、充满不祥的灰白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