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无垠的冰冷。
阿海的意识在黑暗的深渊边缘漂浮,如同暴风雨中海面上的一片碎木。无数冰冷、虚无的触感穿透他的身体,每一次穿透都带走一丝生命力,留下刺骨的严寒和灵魂被撕扯的剧痛。耳边是万千冤魂贪婪的嘶鸣和咆哮,它们疯狂争抢着那支沾满他鲜血的发簪,那欲望的洪流几乎要将他的灵魂也彻底冲散、吞噬。
他感觉自己正在分解,化为这怨念洪流的一部分,成为这艘幽灵船上又一个永恒的囚徒。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熄灭的瞬间,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执拗的暖意,从他胸口的口袋里弥漫开来。
是母亲求来的那道平安符!
它早已黯淡无光,甚至边缘都有些焦糊,但在此刻阿海生命之火即将熄灭的时刻,它竟再次顽强地燃起了一丝微乎其微的温暖。这温暖如同风中残烛,却死死护住了他心口最后一点生机,如同茫茫黑夜中唯一的一颗星辰,指引着迷途的灵魂不要彻底沉沦。
“阿海……回来……”
恍惚中,他似乎听到了母亲带着哭腔的呼唤,那么遥远,又那么清晰。
“哥……”
还有阿明!是阿明原本那虚弱却焦急的声音!
这丝来自现世的牵挂,如同最坚韧的线,猛地将他的意识从彻底消散的边缘拉扯回来一点!
“呃……”他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眼前的景象如同地狱绘卷。
无数冤魂厉鬼依旧围绕着他,但它们争夺的核心,那支沾血的凤凰发簪,却发生了诡异的变化!发簪上的凤凰双眼,吸饱了阿海的鲜血,此刻正爆发出妖异刺目的血红色光芒,如同两颗跳动的心脏!这红光似乎对周围的冤魂有着某种奇特的吸引力甚至……压制力?让它们的疯狂争抢变得有序了一些,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又像是在进行某种古老的仪轨。
而稍远一些的地方,八宝公主的怨灵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狂怒和……一丝惊惧?
她操控着阿明的身体,周身黑灰色的怨气如同沸腾的滚油般翻滚,疯狂地攻击着那些试图靠近她、甚至因为发簪异变而对她流露出些许敌意的冤魂!那些原本臣服于她的水手、官女幽灵,此刻在新鲜血液和发簪异变的影响下,似乎出现了反噬的迹象!
“叛徒!低贱的蝼蚁!那是本宫的东西!”公主尖啸着,一只鬼爪撕碎了一个扑向她的水手冤魂,另一只鬼爪则试图冲破重重阻碍,抓向那支发簪。
阿海瞬间明白了!
他的血!他的血滴在发簪上,似乎无意中触发了某种更深层次的机制!这支发簪,不仅是公主的信物,恐怕更是当年那场邪恶献祭仪式的关键法器!它渴望鲜血,渴望祭品!而活人的鲜血,尤其是蕴含强烈求生意志的鲜血,似乎能短暂地影响甚至驾驭一部分这股力量!
这不是结束!这是机会!一个险到极致的机会!
求生的意志如同火山般爆发出来!阿海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也许是平安符最后的庇护,也许是母亲和弟弟的呼唤,他猛地发出一声咆哮,拖着几乎冻僵破碎的身体,如同濒死的野兽,朝着那团争夺发簪的冤魂中心扑了过去!
“把我的——还给我!”他嘶吼着,不是为了发簪,而是为了那被冤魂们裹挟其中的、弟弟最后的生机!
他的突然暴起,打破了那微妙的平衡!
就在他的手即将再次触碰到发簪的那一刻,公主的怨灵也终于冲破了阻碍,巨大的鬼爪带着滔天怨气,同时抓向发簪和阿海!
而也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轰隆隆!!!
整个幽灵船突然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剧烈震动!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仿佛有什么巨大的力量正在从外部猛烈冲击这艘被诅咒的船只!
船舱顶部开始大面积坍塌,腐朽的木头和附着其上的贝类海草如同雨点般落下!更令人骇然的是,墨黑色的、冰冷的海水竟然从四面八方裂缝中疯狂涌入!
这艘一直存在于现实与虚幻之间的幽灵船,似乎正在因为内部力量的剧烈冲突和某种外部干预,开始崩溃!开始重新沉入现实的海底!
“不——!!”公主怨灵发出了惊恐至极的尖叫,这艘船是她的领域,是她的凭依,船体崩溃意味着她的力量将大幅度削弱!
海水汹涌而入,瞬间淹没了阿海的膝盖,那冰冷的刺痛让他更加清醒。他看到那支发簪在冤魂的争抢和海水冲击中脱手飞出,划过一道弧线,竟然恰好朝着公主怨灵(阿明)的方向飞去!
机会!
阿海眼睛赤红,完全不顾砸落的碎木和汹涌的海水,以及周围那些在海水冲击下更加狂乱的冤魂,拼命向前一扑!
他不是去抢发簪,而是扑向了被公主附身的阿明!
“阿明!醒来!”他死死抱住弟弟冰冷僵硬的身体,在他耳边用尽最后力气嘶吼,“看着我!我是哥哥!我们回家!”
或许是船体崩溃动摇了公主的掌控,或许是阿海拼死的呼唤触及了阿明灵魂深处,阿明的身体猛地一颤,那双只有眼白的眼睛里,竟然极其艰难地、短暂地恢复了一丝属于他本人的、极致的恐惧和痛苦。
“哥……疼……”微弱的、带着哭腔的声音从他嘴里溢出。
而就在这时,那支发簪飞到了眼前!
公主怨灵尖叫着伸手去抓!
阿海却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他抱着阿明猛地一转身,用自己的后背,迎向了那支飞来的、散发着不祥血光的发簪!
噗嗤!
一声轻微的、却清晰无比的利刃入肉之声。
那支凤凰发簪,精准地、深深地刺入了阿海的后心偏右的位置,避开了心脏,却足以造成重创!滚烫的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他的后背,也再次染红了那支发簪!
“呃啊——!”阿海发出痛苦的闷哼,感觉全身的力气都在随着血液飞速流失。
但诡异的是,发簪刺入他身体的瞬间,那妖异的血光骤然收敛了,仿佛所有的力量都内敛了回去。而周围那些疯狂争抢发簪的冤魂,齐齐发出了失望又困惑的嘶鸣,动作停滞了一瞬。
公主怨灵抓向发簪的鬼爪也僵在了半空,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刺入阿海身体的发簪,感受着上面传来的、与阿海生命紧密相连的气息,发出了愤怒到极致的咆哮:“你……你竟敢……用你的污血……”
然而,她的咆哮戛然而止。
因为阿海猛地抬起头,脸色因失血而惨白如纸,眼神却亮得吓人,他盯着公主那扭曲的鬼面,用尽最后的气力,嘶声喊道:
“拿去吧!这就是你想要的‘祭品’!我的血!我的命!换我弟弟!否则……我就带着这支发簪……一起彻底毁灭!让你永远无法归位!”
他这是在献祭!献祭自己!用自己的生命和鲜血为媒介,暂时“污染”或者说“占有”了这支发簪,以此来威胁公主!
要么,放开阿明,他或许(只是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能带着发簪完成仪式或逃离;要么,他就和发簪同归于尽,让公主数百年的执念彻底落空!
这是一个疯子般的赌注!赌公主对归位的执念,大于立刻杀死他们的欲望!
海水已经淹没了胸口,船舱崩溃的速度越来越快,巨大的龙骨发出不堪重负的断裂声。无数冤魂在周围尖啸盘旋,却因为发簪嵌入阿海体内而暂时不敢靠近。
公主怨灵死死地盯着阿海,又看看他怀里气息微弱的阿明,再看看那支刺在阿海背上、不断汲取他鲜血的发簪。她那扭曲的脸上,愤怒、不甘、怨毒、以及一丝极其细微的、或许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被这种决绝勇气所震撼的复杂情绪交织着。
时间仿佛凝固。
每一秒都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公主怨灵发出了一个极其不甘、却带着一丝急促的尖啸:
“蝼蚁……你赢了……带着这废物……滚出本宫的船!”
她话音落下的瞬间,阿明身体猛地一软,眼中的惨白和怨毒如同潮水般褪去,整个人彻底失去了意识,变回了那个虚弱冰冷的少年。而一股浓郁的黑气从阿明七窍中涌出,重新汇聚成公主模糊而怨毒的身影,她恨恨地瞪了阿海一眼,猛地转身,冲向那扇在震动和海水中依旧紧闭的朱红祠堂大门——她必须回去守护她的遗体,等待下一次机会!
束缚一消失,阿海不敢有丝毫犹豫!求生的本能支撑着他,他死死抱住昏迷的阿明,拖着被发簪刺穿、不断流血的身体,拼命朝着记忆中破洞入口的方向挣扎前行!
海水汹涌,碎木坠落,冤魂在周围不甘地嘶鸣,却似乎被某种规则限制,不再攻击他。
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体力飞速流逝,但他不敢停下!
终于,在一片不断塌陷的船体废墟中,他看到了那个巨大的破洞!外面不再是幽暗的海底迷宫,而是泛着微弱灰白色光亮的——真实的海水!天快亮了!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抱着阿明,猛地跃入了那冰冷的海水中!
就在他们脱离幽灵船破洞的瞬间,身后传来了惊天动地的崩塌声和公主怨灵那充满不甘和诅咒的、悠长而尖利的啸叫!
那艘庞大的幽灵船,如同被无形巨手捏碎一般,开始彻底分崩离析,缓缓沉入更深的海底,带着无数的冤魂和那永恒的怨恨,再次隐没于现实的边界之外……
阿海失去了所有力气,意识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刻,他感觉到似乎有不止一双手臂拉住了他和阿明,奋力向上游去……耳边似乎听到了熟悉的、焦急的呼喊声……还有,远方海平线上,第一缕冲破黑暗的……微光。
黎明,终于到来。
……
几天后,车城乡的八宝公主庙前。
阿海和阿明并排站着,两人脸色都苍白得可怕,身上缠着绷带。阿海的后心伤势经过抢救,侥幸捡回一条命,但身体极度虚弱。阿明则一直昏迷了整整两天才醒来,对那晚的经历记忆模糊,只残留着无尽的恐惧,身体依旧冰冷,需要长时间调养。
母亲在一旁烧着纸钱,嘴里念念有词,感谢神明保佑,也祈求宽恕。
那支凤凰发簪,在阿海被救上岸时,就诡异地从他伤口消失不见了,仿佛从未存在过。只有那狰狞的伤口,证明着那晚并非噩梦。
鬼脸婆来看过一次,看着兄弟俩,尤其是阿海身上那浓得化不开的阴气和被诅咒侵蚀的痕迹,只是摇了摇头,沙哑地说了一句:“诅咒……只是暂时平息……并未结束。她的怨恨……还在海里……等着呢……”
海风吹过,带着熟悉的咸腥味,似乎……暂时没有了那股腐朽的气息。
海面平静,阳光照耀。
但阿海知道,有些东西,永远改变了。那黑暗的秘密,冰冷的触感,绝望的献祭,以及深埋于海底的永恒怨恨,已经如同刺入他后心的那支发簪,成为了他灵魂的一部分。
他看向看似恢复平静的大海,眼底深处,藏着一丝无法磨灭的恐惧和警惕。
黎明驱散了黑夜,但谁又能知道,下一个朔月之夜,那片墨黑色的海水之下,是否会再次浮现出幽灵船的轮廓?而那支消失的凤凰发簪,又会在何时何地,再次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