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的黑暗。
浓稠,沉重,仿佛有生命的实体,压迫着眼睑,渗透进毛孔,与体内那不断滋长的冰冷僵化感里应外合,企图将她彻底拉入永恒的沉寂。林小倩躺在冰冷的地上,如同一具尚未完全石化的尸骸,唯有胸腔内那颗仍在缓慢、艰难搏动的心脏,证明着残存的、微弱的生机。
听觉,在视觉被剥夺后,变得异常敏锐。
不,或许不是敏锐,而是这庙宇本身,开始在死寂中“低语”。
她能听到一种极其细微的、持续不断的“窸窣”声,并非来自虫豸鼠蚁,更像是……灰尘缓慢沉降、石屑悄然剥落、甚至是某种更加细微的、冰冷的“生长”所发出的声音。这声音无处不在,萦绕在耳边,钻进脑髓,折磨着本就濒临崩溃的神经。
还有那滴水声。
“嘀……嗒……”
“嘀……嗒……”
它又回来了。依旧是从某个无法确定的方位传来,落入某个看不见的积水洼中。节奏缓慢、稳定,带着一种令人发狂的精准,如同为她的生命倒数计时。每一滴落下,都仿佛直接敲击在她冰冷的心脏上,震得她灵魂都在颤抖。
更远处,庙外微弱的风声,穿过腐朽的门窗缝隙,带来断断续续的、如同呜咽般的尖啸,时而像是女子的哀哭,时而又像是某种非人存在的低沉冷笑,与庙内的窸窣声、滴水声交织成一曲诡异莫名的安魂曲。
在这极致的感官折磨中,曾祖母那模糊的呓语,如同黑暗中唯一的光点,在她近乎冻结的思维中艰难地闪烁。
“……畏惧……纯阳炽烈之物……”
“……它的‘规则’……有时候……也是……唯一的……生路……”
“……找准它的……根脚……它的……‘名字’……”
名字。
这两个字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力量,让她冰冷的心脏猛地抽搐了一下。
名字,对于精怪邪物而言,往往蕴含着特殊的意义,甚至是力量的一部分,或是束缚的关键。知晓其真名,或许便能窥得一丝抗衡、甚至反制的可能?
但这邪神自称“石公”,这显然更像是一个泛称,一个尊号,绝非其本源真名。它的根脚究竟是什么?它从何而来?因何成“神”?
必须试探。
必须对话。
不能再像之前那样,只会无用地恐惧哀嚎,那只会成为它的食粮。必须冷静下来,从这邪物的口中,套取有用的信息。哪怕每一次开口,每一次思考,都因为身体的僵化和意识的寒冷而变得无比艰难,她也必须尝试。
这是唯一的生路。
她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唾沫,喉咙干涩得如同摩擦沙砾,发出的声音嘶哑微弱,几乎被周围的“低语”声淹没:
“石……公……”
声音出口的瞬间,庙宇内的窸窣声和滴水声,似乎极其短暂地停顿了一刹。
那无处不在的、冰冷的注视感,骤然变得清晰起来,如同无形的探针,聚焦在她身上。
有效果!它在意!
林小倩压下心中的悸动,继续用她那破风箱般的声音,小心翼翼地组织着语言,尽量不让恐惧流露,反而试图带上一种……谦卑的探究?
“您……神通广大……信女……愚昧……不知……石公……尊驾……源于何处仙山……何等……渊源?”
她竭尽全力,模仿着记忆中那些善男信女朝拜神佛时的恭敬口吻,尽管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吃力。
沉默。
长久的沉默。
久到林小倩几乎以为自己的尝试失败了,或者对方根本不屑于回答。
就在她心生绝望之际,那冰冷的、石磨摩擦般的声音,终于幽幽响起,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
“溯源?……”
声音在破庙中回荡,似乎勾起了一丝极其久远的、连它自己都近乎遗忘的涟漪。
“岁月……太久……久到……山峦易形……河川改道……”
它的语调缓慢而空洞,仿佛在从一片无边无际的混沌与遗忘中,打捞着破碎的残片。
“石公……本是……山心……一点……灵韵……聚……日月……晦朔……吸……地脉……幽寂……”
“感……众生……痴念……妄求……方得……显化……”
山心灵韵?日月晦朔?地脉幽寂?
林小倩的心缓缓下沉。这听起来虚无缥缈,更像是它自我美化的说辞,根本无法触及核心。它是由众生的“痴念”和“妄求”催生而成的?这或许有点意思,但依旧模糊。
她不敢放弃,继续试探,声音更加谦卑:“原来……石公乃天地所钟……自然显圣……信女……惶恐……不知……信女……该如何……敬称……方能……略表……虔诚?”
她在小心翼翼地询问,除了“石公”,是否还有更本源、更真实的“名讳”。
“嗬……”
一声短促的、似是而非的冷笑,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让她瞬间如坠冰窟。
“名讳?……”
“混沌……未分……何来……名号?”
“石公……便是……石公……”
“众生……祈愿……便是……石公……之名……”
“众生……恐惧……亦是……石公……之名……”
它的回答玄之又玄,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漠然,仿佛名字对它而言毫无意义,或者,它的“名”是某种更加抽象、更加可怕的东西。
林小倩的心凉了半截。它警惕性很高,或者说,它的存在形式可能真的超乎她的理解。
但她注意到,当它说到“众生祈愿”、“众生恐惧”时,庙内那窸窣声似乎变得活跃了一些,空气中那冰冷的怨念也似乎更加浓郁。
祈愿与恐惧……
她想起它之前所说的,它以扭曲的方式回应祈求,并以带来的绝望和恐惧为食。
这似乎是一个突破口。
她改变策略,不再直接追问名讳,而是试图迂回,从它的“规则”入手。
“信女……听闻……石公……有求必应……法则……森严……”她斟酌着用词,每一个字都说得心惊胆战,“信女……愚钝……不知……若是……无所求……之人……误入……宝地……又当……如何?”
问出这句话时,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冰冷的注视感陡然变得锐利起来,如同冰锥刺骨。
“无所求?”青石公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带着一种被冒犯的阴冷,“入此门者……必有求……”
“求生……是求……”
“求死……亦是求……”
“甚至……求……片刻……安宁……亦是……求……”
“呼吸……之间……便是……向天地……索取……便是……求!”
它的逻辑冰冷而绝对,带着一种神祗般的专横和邪魔的扭曲,将一切行为都归结为“求”。在这套规则下,无人可以豁免。
林小倩感到一阵绝望的窒息。这规则几乎无懈可击!
“那……若是……不愿……付出……石公……所定……代价呢?”她颤抖着追问,几乎是在刀尖上跳舞。
“不愿?”青石公的声音里透出明显的“愉悦”,它似乎很喜欢这个问题,“那便……由石公……亲自……收取……”
“往往……更多……更……有趣……”
它的话音刚落,林小倩猛地感到右腿小腿处传来一阵剧痛!
那不是皮肉之苦,而是一种仿佛从骨头内部迸发出来的、极致的阴寒和僵痛!仿佛里面的骨髓在瞬间被冻结、凝固!
她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猛地蜷缩起来,伸手去摸自己的小腿。
触手所及,一片冰冷坚硬!皮肤下的肌肉和骨骼,似乎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失去活性,变得如同冰冷的岩石!那一块的皮肤,也彻底失去了所有知觉,变成了覆盖在“石头”上的一层死皮!
冷汗(如果她还能流出的话)瞬间浸透了她的后背。仅仅是提出质疑,仅仅是“不愿”的念头,就立刻招致了如此可怕的惩罚!
“看……这便是……‘代价’……”青石公的声音悠然响起,带着品尝美味的满足感,“抗拒……本身……便是……一种……强烈的……‘祈求’……祈求……石公的……关注……与……惩戒……”
恶魔!它的规则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陷阱!无论顺从还是反抗,都会被它纳入那套扭曲的逻辑里,成为它索取代价的理由!
林小倩抱着那条正在迅速失去知觉、变得冰冷僵硬的小腿,痛苦地蜷缩在黑暗中,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无力。
难道真的没有一点办法了吗?
就在她几乎被再次涌上的绝望吞噬时,曾祖母话语的另一部分,悄然浮现。
“……它最……渴望……又最……得不到的……东西……”
渴望又得不到的东西?
它渴望生机、温暖、鲜活的情感……因为它本身只有冰冷、死寂和永恒的空虚?
它贪婪地汲取她的记忆,尤其是关于“家”和“亲人”的温暖片段……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电光,骤然劈入了她的脑海!
如果……如果不再恐惧,不再哀求,而是……
给予?
主动给予它渴望,却又以某种方式,让它无法真正“得到”?
利用它的“规则”,反过来……“祈求”它?
这个念头如此悖逆,如此危险,让她自己都感到战栗。向一个邪神“祈求”?这岂不是正中它的下怀?
但曾祖母说过,“规则”有时也是“生路”!
它的规则是:有求必应,但需付出代价。
如果……如果提出的“祈求”,本身就是它极度渴望,却又因为某种本质上的缺陷而根本无法真正“享用”的东西呢?如果付出的“代价”,是它无法轻易“收取”,或者收取了反而会对它造成某种“妨碍”的东西呢?
比如……它渴望“温暖”,但它的本质是“冰冷”。真正的温暖,是否是它的毒药?
再比如……它贪婪地汲取那些温暖的“记忆”,但那些属于活人的、炽热的情感记忆,对于它这冰冷死寂的存在而言,是否如同烈火之于寒冰?
如果她主动地、大量地、甚至倾注全部情感地“奉献”出这些记忆,不是让它零星地、愉悦地吮吸,而是如同洪水决堤般强行“灌入”它那冰冷的意识……
会发生什么?
它会“消化不良”吗?会被这过于强烈的、“鲜活”的“祭品”所灼伤甚至淹没吗?
这无疑是一场惊天豪赌!赌注是她的灵魂,她的记忆,她作为人的一切!如果失败,她可能会失去所有珍贵的回忆,变成一个空洞的躯壳,甚至可能加速自己的石化,或者引发它更加恐怖的怒火。
但如果不赌,她注定会慢慢变成一块冰冷的石头,永远留在这里做“装饰”。
赌?还是不赌?
腿上的冰冷僵硬仍在蔓延,提醒着她时间的紧迫。
林小倩猛地睁开了眼睛,尽管眼前依旧是一片黑暗,但那瞳孔深处,却燃起了一簇疯狂而决绝的火焰。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用手臂支撑起越来越僵硬的身体,面向那尊青石像所在的方向,摆出了一个近乎跪坐的姿势。
然后,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霉味的空气,用尽全身的力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摆脱嘶哑和颤抖,注入一种……异常平静、甚至带着某种诡异虔诚的语调,开口说道:
“石公……大人……”
庙内的窸窣声再次停顿。
那冰冷的注视中,带上了一丝明显的讶异和……好奇。
“信女……方才……愚昧……惶恐……不知……石公……神通……玄妙……”
她的话语流畅了一些,仿佛破釜沉舟的决心,暂时冲破了身体的僵化和恐惧。
“如今……信女……幡然醒悟……愿……诚心……祈求……”
她刻意停顿了一下,感受着那无形注视的聚焦,空气中弥漫起一种期待的、贪婪的寂静。
“信女……愿以……此生……所有……最珍贵……最温暖……最炽热……之记忆……为祭……”
“祈求……石公……”
她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
“赐予……信女……您……永恒的……‘冰冷’……与……‘沉寂’……作为……回报……”
“请石公……尽情……享用……信女……奉献的……‘温暖’……”
“并将您……的……‘本质’……赐予……信女……”
话音落下的瞬间。
庙宇之内,万籁俱寂。
连那无处不在的窸窣声和滴水声,都彻底消失了。
时间与空间,仿佛都凝固了。
然后——
那尊一直沉寂的青石像,猛地爆发出一种无声却足以撼动灵魂的尖啸!
那不是通过空气传播的声音,而是直接作用于意识层面的、狂暴的、混杂着极度贪婪、惊愕、愤怒和某种……难以置信的狂躁波动!
林小倩“看”到,前方的黑暗中,那尊石像的轮廓剧烈地扭曲、膨胀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