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狭长而苍白的光带。林清文蜷缩在椅子上,姿势僵硬,仿佛被无形的绳索捆绑了一夜。台灯还亮着,与窗外逐渐增强的天光相比,显得微弱而多余。他几乎没合眼,任何细微的声响——冰箱的压缩机启动、楼上传来的脚步声、甚至自己的心跳——都足以让他惊悸不已。撒在周围的盐圈似乎起到了一点心理安慰作用,但那种如芒在背的被窥视感,并未完全消失。
上午九点刚过,门铃急促地响起。清文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弹起,心脏狂跳。他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后,透过猫眼向外望去——是陈永信。他穿着一件略显陈旧的卡其色风衣,头发凌乱,脸上带着熬夜的疲惫,但眼神锐利,手里提着一个看起来相当沉重的帆布包。
清文迅速打开门锁,将陈永信拉了进来,然后立刻重新锁好,仿佛门外有什么东西会趁机涌入。
“信哥!”清文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显而易见的恐慌。
陈永信没有寒暄,他锐利的目光迅速扫视了整个房间,鼻子微微抽动,像是在捕捉空气中的什么。“味道还在,”他沉声道,眉头紧锁,“很淡,但确实有……那种甜腻的腐败气。”
他的话让清文的心沉了下去。这不是他的错觉。
陈永信放下帆布包,转向清文:“让我看看你说的泥印,还有你身上的变化。”
清文连忙拿出那个密封的笔记本袋。陈永信没有立刻打开,而是先戴上了一副薄薄的橡胶手套,然后才小心地取出笔记本,翻到有泥印的那一页。他凑近仔细观察,甚至拿出一个便携式的放大镜,对着泥印的纹理研究了半晌。他的表情越来越凝重。
“这不是普通的泥土,”陈永信低声说,指尖隔着塑料袋轻轻划过泥印边缘,“看这颜色,黑中带褐,里面有……有机物腐败的痕迹。还有这形状,虽然模糊,但这种吸附性的边缘……像是什么湿黏的东西用力按上去留下的。”他抬头看向清文,“你确定带回笔记本时还没有这个?”
“百分之百确定!”清文急切地保证,“它是在我回来后才出现的!”
陈永信点了点头,将笔记本小心放回密封袋。“看来,‘它’或者‘它们’,确实能通过某种方式,将‘秽痕’投射到与你有密切接触、且与事件核心相关的物品上。这是一种标记,也是一种连接通道。”
然后,他示意清文卷起裤腿。当清文露出小腿和脚踝那片异常皮肤时,陈永信倒吸了一口冷气。那片区域的皮肤比昨晚更加暗沉,几乎呈现出一种灰褐色,干燥脱屑的范围扩大了,而且表面开始出现一种极细微的、类似皮革的纹理。陈永信戴上手套,轻轻按压那片皮肤。
“什么感觉?”
“有点麻木……不太敏感,但按压时又觉得里面有点……酸胀。”清文描述着,声音带着恐惧。
陈永信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比我想象的还要快。这不仅是‘蚀骨’前兆,这是‘阴契’正在形成。”
“阴契?”
“一种无形的契约,或者说,是诅咒与你个人气机绑定加深的标志。”陈永信解释道,语气沉重,“地秽蛊的怨气,正在你的身体上打下烙印。当这个‘烙印’完全清晰,你的阳气会被彻底压制,肉身会逐渐被秽气改造,变得……更适合它们寄生,或者同化。到时候,你想摆脱都难了。”
清文感到一阵眩晕,几乎站立不稳。寄生?同化?他想象着自己皮肤完全变成那种暗褐色、干硬如革的样子,甚至长出类似蟾蜍的疙瘩……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信哥,救救我!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他抓住陈永信的胳膊,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陈永信沉默了片刻,走到窗边,拉开一点窗帘,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办法……不是没有,但都很凶险,而且我对‘蟾蛊’的了解有限,需要更多信息。”他转过身,目光炯炯地看着清文,“你带回来的录音笔呢?那晚你和老翁的对话,还有你听到的声音,是关键线索。”
清文这才想起被遗忘的录音笔。他连忙从背包里翻出来。按下播放键,一开始是吉普车的引擎声和雨声,然后是清文自己的独白,接着是到达公馆、下车后的环境音……一切都正常。直到——
录音里传来清文提高声音的询问:“有人吗?”然后是风声呜咽。紧接着,是一段明显的空白,只有沙沙的雨声,但仔细听,能听到背景里有一种极细微的、黏腻的摩擦声,断断续续。
然后,老翁的声音突然出现,带着警示。两人对话的部分清晰可辨,老翁关于“蟾蛊”的解释,以及那声低沉的“咕呱”鸣叫,都完整地录了下来。听到那声鸣叫,即使是通过电子设备回放,清文和陈永信依然感到一阵不适,那声音中蕴含的恶意穿透了时间与介质。
关键出现在录音的最后。在清文被老翁拉走、仓皇逃跑的混乱声响中,除了脚步声、喘息声、雨水溅落声,如果调到最大音量,摒除杂音,可以隐约听到一段极其微弱、仿佛贴在麦克风上录下的、断断续续的呓语。那不是人类语言,而是一种混合着气泡音、黏腻摩擦声的怪异音节,反复重复着几个类似的音调,仿佛某种古老的、污秽的咒语。
陈永信反复播放这段呓语,脸色越来越白。“这是……‘秽语’,”他深吸一口气,“是地秽蛊本身蕴含的怨念信息,是那惨死蟾精的痛苦与诅咒在能量层面的直接体现。它能在无意识中影响接触者的精神,加深连接。”
他关闭录音,房间内陷入一片死寂。沉重的气氛几乎令人窒息。
“我们现在知道的信息还太少,”陈永信打破沉默,“那只蟾蜍精的具体死法,李公馆当年确切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偏偏是那里形成了如此强烈的‘地秽’……这些根源不搞清楚,我们就像无头苍蝇,找不到破解诅咒的关键节点。”
他走到自己的帆布包前,打开,里面露出一些用黄布包裹的物件、几本线装古书、朱砂符纸、一小袋糯米,还有一些奇形怪状、看不出用途的器物。
“常规的驱邪手段,对地秽蛊效果有限。它根植于土地怨念,寻常符咒只能暂时驱散,无法根除。”陈永信拿出一本页面泛黄、边缘破损严重的线装书,书页间散发着霉味和草药气,“这是我师傅传下的一本《闽地杂祟考》,里面或许有相关记载,但我需要时间查阅。”
他又拿出一个罗盘,样式古朴,指针并非普通磁针,而是某种暗沉色的骨质。陈永信将罗盘平放在手掌,靠近清文。令人惊异的是,那骨针并未指向南北,而是剧烈地颤抖着,最终歪歪斜斜地指向了清文小腿上那片异变皮肤的方向。
“秽气磁针,”陈永信解释道,“它对强烈的负面能量有反应。你身上的‘阴契’已经强到能干扰地磁了。”他又将罗盘靠近那个密封的笔记本,指针同样产生了偏转。
“那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清文急切地问。
“双管齐下。”陈永信收起罗盘,神色决然,“第一,我需要你去寻找更多关于李公馆和那只蟾蜍精的历史资料,越详细越好,尤其是关于那位李姓少爷和虐杀过程的细节。去图书馆、档案馆,或者找更年长的本地人打听,也许还有知道内情但之前不愿开口的人。”
“第二,”他顿了顿,目光深邃,“我需要准备一些东西,尝试进行一次‘探灵’,直接与那片土地的怨念进行有限的、受控的接触,获取更直接的信息。但这非常危险,需要周密准备,而且……”他看了一眼清文,“你需要和我一起去。”
“什么?回去?!”清文失声叫道,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不!我不能回去!那里……”
“你必须去!”陈永信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阴契’已经缠上你,逃避只会让它更快地吞噬你。只有直面根源,找到诅咒的核心,才有一线生机。而且,你是被标记的人,你的气息是打开某些‘通道’的钥匙,没有你,我可能根本无法触及真正的核心怨念。”
清文脸色惨白,身体微微颤抖。回想起公馆的恐怖景象,以及回来后经历的种种诡异,他宁愿立刻死去也不想再踏足那个地方半步。但陈永信的话像重锤一样敲打着他——不去,迟早会被身上的“阴契”慢慢侵蚀,变成不人不鬼的怪物;去,或许还有搏一把的机会。
这是一种绝望的选择。
看着清文挣扎的表情,陈永信语气放缓了些:“不是现在。我们需要准备。我会设法加强你身上的阳气,暂时压制秽气的侵蚀,并制作一些护身的法器。同时,你要尽快找到更多历史资料。等准备充分,我们再去。在这期间,你搬去我那里住,你这里……已经不安全了。”
清文最终艰难地点了点头。他没有更好的选择。
接下来的几天,清文搬进了陈永信位于城市边缘、一处略显偏僻的旧公寓。公寓里堆满了各种民俗学资料、法器原料和不知名的草药,空气中常年弥漫着一股香火和药草混合的奇特气味。陈永信用艾草、菖蒲等阳性草药熬水让清文熏蒸沐浴,又在他额头、胸口和小腿异变处用朱砂画下暂时性的辟邪符咒。这些措施让清文身上的阴冷感稍有缓解,夜晚的噩梦也不再那么频繁恐怖,但小腿皮肤的异状并未消退,只是暂时停止了扩散。
清文则一头扎进了故纸堆。他几乎泡在了台北最大的图书馆和地方志档案馆,利用一切人脉关系,寻找关于“李公馆”、“蟾蜍山”和“李姓富商”的蛛丝马迹。过程并不顺利,官方史料记载寥寥,大多语焉不详。但他没有放弃,终于在几天后,通过一位远房亲戚的联系,找到了一位居住在公馆地区附近、已经九十多岁、人称“阿木伯”的老人。据说阿木伯的祖上曾与李家有些往来,他本人年轻时也听过一些内幕。
在一间充满老人味和药味的昏暗平房里,清文见到了卧床不起的阿木伯。老人精神时好时坏,听力也不佳,清文费了很大力气才说明来意。当听到“李公馆”和“蟾蜍”时,阿木伯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清晰的恐惧。
他断断续续、颠三倒四地讲述了一些碎片化的信息,清文用录音笔仔细记录下来:
“李家……那个少爷……叫李承宗,不是好东西……玩物丧志,信邪术……”
“他迷上了养蛤蟆……不是普通的,要大的,有灵性的……说是能炼‘长生药’……”
“后来,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只……大到吓人,像个小牛犊……眼睛是金色的……”
“不是杀……是‘取煞’……用最痛苦的方法,让它在极度的怨恨里死去……那样产生的‘怨髓’才有用……”
“剥皮……用的是生锈的钝刀……不让它死得快……吊着一口气……血啊,流满了那个池塘……”
“它叫了三天三夜……那声音,不像蛤蟆,像鬼哭……后来,李家就出事了……死的死,疯的疯……”
“再后来……公馆就废了……有人说,看到晚上有东西在池塘里爬……好多……小的,围着大的……”
“那不是蛤蟆了……是怨气变的……是蛊……”
离开阿木伯家,清文的心情更加沉重。阿木伯的叙述与老翁的话相互印证,补充了“李承宗”这个名字和“取煞”、“怨髓”这些关键细节。这场虐杀并非简单的残忍,而是一场有目的的、邪恶的仪式。那只蟾蜍精在极致的痛苦中死亡,其怨念与这片土地结合,诞生了更为可怕的“蟾蛊”。
他将录音和整理的信息带给陈永信。陈永信听完后,长时间沉默不语,只是反复摩挲着那本《闽地杂祟考》。
“李承宗……取煞……怨髓……”陈永信喃喃自语,“我大概明白了一点。这不是普通的动物怨灵,这是人为制造的‘地煞蛊’。李承宗想用蟾蜍精的怨髓炼药,结果玩火自焚,仪式可能只完成了一半,或者彻底失控了。蟾蜍精的怨念没有被抽取,反而彻底污染了那片土地,形成了能自我繁殖、不断寻找替身或寄生体的‘蟾蛊’。”
他翻开那本古书,指着一页绘制着扭曲符咒、字迹晦涩的页面:“书里有提到类似的‘以灵养煞’的邪术,但记载残缺。要破解,可能需要找到当年仪式的残留痕迹,或者……直接面对那个核心的怨念聚合体——也就是你们看到的,池塘里那个隆起的‘东西’。”
他看向清文,眼神复杂:“资料搜集得差不多了。我这边也准备了一些东西。明天晚上……我们回蟾蜍山,李公馆。”
清文的心脏猛地一缩。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陈永信从帆布包里拿出两件用红绳串着的、看起来像是某种动物牙齿打磨而成的挂坠,递给清文一个:“戴上它,这是黑狗牙,经过加持,能一定程度上辟邪护身。”他又拿出两片折叠成三角形的符纸,“这是‘定魂符’,含在舌下,关键时刻能守住灵台一丝清明,不被秽语完全侵蚀。”
清文接过这些东西,触手冰凉,却奇异地带来一丝微弱的安全感。但他知道,这些不过是心理安慰多于实际效用。真正的考验,在明天晚上,在那片被诅咒的土地上。
夜晚,清文躺在陈永信家客房的床上,毫无睡意。窗外月色昏暗,云层厚重。他摸着小腿上那片日益明显的“阴契”,那粗糙的触感提醒着他,他的身体正在被改变,他的生命与那个恐怖之地已紧密相连。
他想起录音里那段诡异的“秽语”呓语,想起阿木伯描述的惨状,想起老翁惊恐的眼神……所有线索都指向一个绝望而黑暗的源头。明天,他将主动回到那个噩梦开始的地方,去面对那个由极致痛苦与怨恨孕育出的怪物。
阴契缠身,他已无路可退。唯一的生路,或许就在那死亡的巢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