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浓稠得化不开。
台中东势这片丘陵地的竹林,在午夜时分仿佛活了过来。风穿过竹叶缝隙,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无数细小的爪子在摩擦着竹竿。月光被厚重的云层吞没,只有手电筒的光柱在黑暗中切割出有限的光明,反而让周围的阴影显得更加深邃。
林文谦停下脚步,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手中的GpS设备屏幕闪烁了几下,彻底变成一片雪花。他低声咒骂了一句,声音在竹林的包围中显得格外微弱。
“怎么又没信号了?”跟在他身后的女友李晓薇抓紧了他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文谦,我们是不是迷路了?”
“别担心,我只是在找更好的拍摄角度。”文谦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但他知道自己的谎言很苍白。他们确实迷路了,在这片仿佛无边无际的竹海中,已经转了近两个小时。
文谦是一名业余摄影师,专门拍摄台湾各地的传统民俗和自然景观。这次他计划以“夜竹林”为主题创作一组作品,听说东势这片竹林特别茂密且有特色,便拉着晓薇前来取景。晓薇本来对夜间进入竹林有些犹豫,但在文谦的软磨硬泡下还是答应了。
现在,她后悔了。
“我就说白天来比较好,你非要晚上来。”晓薇的声音带着哭腔,“这片竹林感觉好奇怪,我一直觉得有人在看着我们。”
文谦没有回应,因为他也有同样的感觉。自从太阳落山后,这片竹林的气氛就变得越来越诡异。竹子的排列似乎毫无规律,却又隐隐形成某种令人不安的图案。有些地方的竹子异常密集,几乎无法通过;而有些区域则突兀地空出一片,地面上连一根杂草都没有。
最让他不安的是那些横在路上的竹子。
起初他以为只是自然倒下的枯竹,但后来发现这些竹子摆放得太过整齐,几乎都是横阻在路径最狭窄的地方,迫使行人必须费力跨过或绕行。有几根竹子上还系着褪色的布条,在风中轻轻飘动,像是什么人留下的标记,又像是警告。
“我们再往前走一段,说不定就能找到出路了。”文谦努力维持着镇定,拍了拍晓薇的手,“这片竹林不可能太大的,当地人说过,穿过它只需要半小时。”
“那是白天!”晓薇几乎要哭出来,“而且我们已经走了快两小时了!文谦,我害怕,我们回去吧。”
文谦叹了口气,回头看了看来的方向。手电筒的光照过去,只见密密麻麻的竹竿交错林立,他们刚刚走过的路径早已消失在黑暗中。回去的路,恐怕比前进更加困难。
“好吧,我们休息一下,然后再决定怎么走。”他选择妥协,找了一处相对开阔的地方放下背包。
晓薇立刻坐在一块看起来较为平整的石头上,揉着发酸的小腿。文谦从背包里拿出水壶递给她,然后调整相机的设置,试图拍几张照片——即使迷路,他也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
“这种时候你还拍照?”晓薇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也许照片能帮助我们辨认方向。”文谦解释道,但心里知道这借口站不住脚。真相是,作为一名摄影师,他无法抗拒这片竹林在夜晚散发出的诡异美感。
竹子在黑暗中呈现出各种奇特的形态,有的像弯腰的老人,有的像伸展肢体的鬼魅。当手电筒的光线扫过时,它们的影子被拉长扭曲,在林地间舞动,仿佛拥有自己的生命。
文谦对准一丛特别密集的竹子按下快门,闪光灯瞬间照亮了四周。在那一刹那,他似乎看到竹林深处有一个细长的影子一闪而过。
“你看到吗?”他猛地转头问晓薇。
“看到什么?”晓薇紧张地环顾四周,“别吓我好不好?”
“没什么,可能是我眼花了。”文谦摇摇头,但心里却泛起一丝不安。那个影子太过细长,不像人类,也不像任何他知道的动物。
他再次举起相机,对着同一方向连续按下快门。闪光灯一次次撕裂黑暗,在强光的短暂照耀下,竹林展现出更加诡异的样貌。在最后一闪中,文谦清楚地看到——一根粗大的竹子横在不远处的小径上,而它旁边,似乎站着什么...
“那里有东西。”他低声说,不由自主地向那个方向迈了一步。
“文谦,别去!”晓薇抓住他的衣角,“求你了,我们就在这等天亮好不好?”
“就看一下,也许那是条路。”文谦挣脱了她的手,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
越靠近那根横竹,空气中的寒意就越发明显。文谦注意到这根竹子与之前看到的不同——它的表面异常光滑,几乎像被人精心打磨过,而且在手电筒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青白色。更奇怪的是,竹子上刻着一些模糊的图案,看起来像是人的面孔,扭曲而痛苦。
“这上面有刻东西...”文谦蹲下身,伸手想去触摸那些图案。
“不要碰它!”
一个沙哑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吓得文谦猛地缩回手,差点摔倒在地。他迅速转身,手电筒的光圈里出现了一个佝偻的身影。
那是一位老人,穿着传统的客家蓝衫,手里提着一盏昏黄的油灯。他的脸上布满皱纹,眼神在灯光下显得异常锐利。
“阿伯,吓死我们了!”晓薇几乎是跑着来到文谦身边,紧紧抓住他的手臂,“您怎么会在这里?”
“这是我要问你们的问题。”老人的声音低沉而严肃,“这么晚了,为什么在竹林里乱闯?不知道这里的禁忌吗?”
文谦站起身,稍微平复了一下心跳:“我们是来拍照的,迷路了。阿伯,您能带我们出去吗?”
老人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举高手里的油灯,仔细打量了他们一番。他的目光在文谦的相机上停留了片刻,眉头皱得更深了。
“拍照?夜里在竹林拍照?”老人摇摇头,“年轻人,不知道天高地厚。你们刚才差点惹上大麻烦。”
“什么麻烦?”晓薇的声音颤抖。
老人用油灯指了指那根横竹:“那是竹篙鬼设的障,碰了它,就会被标记。轻则迷路难归,重则...永远留在这竹林里,成为它们的一员。”
文谦感觉背脊一阵发凉,但理智告诉他这不过是乡野迷信:“阿伯,那只是民间传说吧?竹子横在路上很常见啊。”
老人的眼神陡然变得凌厉:“传说?我在这片林子边活了七十年,见过的怪事比你吃的米还多。1958年,有个伐竹人不信邪,夜里独自进竹林,三天后被发现时,已经疯了,只会反复说‘竹子会走路’;1983年,一群年轻人来夜游,其中一个碰了横竹后再也没找到;去年,还有个像你一样的摄影师,现在还在精神病院里,整天画竹子的图案...”
一连串的例子让文谦哑口无言。晓薇则更加害怕:“阿伯,求您带我们出去,我们再也不来了。”
老人叹了口气,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跟我来,记住,不管听到什么声音,看到什么影子,都不要回头,不要回应,更不要离开我油灯照亮的范围。”
他转身走向另一条小径,文谦和晓薇连忙跟上。老人的步伐出奇地稳健,在错综复杂的竹林中似乎毫不费力就能找到方向。那盏油灯发出的昏黄光芒形成一个直径约两米的光圈,三人就走在这有限的光明中,四周是无边的黑暗。
走了一段路后,文谦注意到周围的竹子变得更加密集,它们的排列方式令人不安——几乎所有的竹子都微微向小径倾斜,仿佛在俯视着路过的人。风穿过竹叶的声响也变得不同,不再是无规则的沙沙声,而是像低语般的节奏。
“阿伯,那些声音...”晓薇小声问道,身体不自觉地靠近老人。
“竹篙鬼在说话。”老人头也不回,“它们在讨论要不要放我们过去。”
文谦本想反驳这是风声,但那些声音确实太过规律,时而像窃窃私语,时而像遥远的笑声,时而又变成低沉的哭泣。有一瞬间,他几乎能分辨出几个词:“留...下...来...”
“不要听!”老人厉声喝道,“捂住耳朵,专心走路!”
他们照做了,但声音似乎能穿透手掌,直接钻进脑海。文谦感到一阵头晕,脚下的路开始扭曲变形。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竹林深处有一个异常细长的影子——比任何竹子都要细长,而且它在移动,以一种不自然的、僵硬的方式在竹竿间穿梭。
“不要看旁边!”老人似乎能感知到他的分心,“再坚持一下,快到出口了。”
文谦强迫自己目视前方,但那个细长的影子已经印在他的脑海里。它太高了,至少有普通人的两倍高,四肢纤细得不可思议,移动时几乎没有任何声音。
突然,前方出现了一盏微弱的灯火。
“那是我家。”老人说,“到了那里就安全了。”
希望让文谦和晓薇精神一振,脚步也加快了些。但就在距离灯光只有几十米的地方,老人猛地停下脚步。
油灯的光圈边缘,一根青白色的竹子横在路中央,与之前看到的那根一模一样。
“不可能...”老人第一次露出惊慌的表情,“我明明绕开了它的领域...”
“怎么了?阿伯?”晓薇恐惧地问。
“我们被缠上了。”老人低声说,从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看起来像是符纸和米粒的混合物,“你们站到我身后,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离开这个光圈。”
文谦这时才真正感到恐惧。老人的反应告诉他,这不仅仅是迷信那么简单。他抓紧晓薇的手,两人紧紧靠在老人身后。
竹林中的低语声突然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新的声音——像是竹子相互摩擦的嘎吱声,又像是某种东西在竹竿上爬行的窸窣声。那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越来越近。
老人开始念诵一种文谦听不懂的语言,可能是客家话的某种咒文。他手中的油灯火焰跳动不定,光圈随之摇晃,周围的阴影仿佛活了过来,在竹林中蠕动。
文谦忍不住瞥了一眼那根横竹,顿时浑身冰凉——竹子上那些模糊的人脸图案,此刻正清晰地扭曲着,像是在无声地尖叫。更可怕的是,他认出其中一张脸,正是去年失踪的那位摄影师,他在新闻报道中见过那张照片。
“闭上眼睛!”老人喝道,“它们在引诱你们!”
但警告来得太晚了。晓薇已经看到了那张脸,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后,突然挣脱文谦的手,向竹林深处跑去。
“晓薇!”文谦想追上去,却被老人死死抓住。
“你不能去!出去就回不来了!”老人的力量大得惊人。
“可是晓薇她——”
“她已经做出了选择。”老人的声音中带着悲哀,“现在只能希望她能靠自己挣脱幻觉。”
文谦挣扎着,但无法摆脱老人的钳制。他眼睁睁看着晓薇的身影消失在竹林的黑暗中,她的哭喊声越来越远,最终被竹叶的沙沙声吞没。
“我们必须继续走。”老人拉着文谦,绕开了那根横竹,“这是唯一能救她的方法。”
“救她?你刚才不是说她——”
“如果我放你去找她,你们俩都会陷在里面。”老人的语气不容置疑,“到我家,我有办法,但必须快!”
文谦几乎是被老人拖着前进的。他的脑海中全是晓薇最后惊恐的表情,内心充满了自责和恐惧。如果不是他执意要来夜拍,如果不是他松开她的手...
几分钟后,他们终于走出了竹林,来到一间简陋的农舍前。屋内的油灯透过窗户,在黑夜中提供了一丝慰藉。
老人迅速打开门,将文谦推进去,然后自己在门口撒了一把盐和米,才关门上锁。
“阿伯,晓薇她...”文谦气喘吁吁地问。
老人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走到神龛前点了三炷香,喃喃祈祷了一番,才转向文谦。
“你女朋友被竹篙鬼带走了。”老人的话让文谦的心沉到谷底,“但还有希望,在日出之前,如果能找到它的本体,或许能救她回来。”
“本体?什么是本体?”文谦急切地问。
“每只竹篙鬼都有一根本体竹,是它最初依附的竹子。”老人解释道,“通常是一根特别粗壮或形状奇特的竹子。找到它,毁掉它,被困的灵魂就能获释。”
“那我们现在就去找!”文谦向门口冲去。
“等等!”老人拦住他,“你这样去只是送死。竹篙鬼会用幻觉迷惑你,让你永远在竹林里打转,最后精疲力尽而死。”
“那怎么办?”
老人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布包,打开后里面是一些符纸、一小袋米和一把看起来年代久远的匕首。
“这些东西能保护我们一段时间。”老人说,“但最关键的是,你必须保持清醒,分辨什么是真实,什么是幻觉。竹篙鬼最可怕的地方不是它能伤害你的身体,而是它会侵蚀你的心智,让你怀疑自己看到的一切。”
文谦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我该怎么做?”
“首先,告诉我你们在竹林里的全部经历,每一个细节都可能重要。”老人示意他坐下,“特别是晓薇碰过什么,看过什么。”
文谦努力回忆,从进入竹林开始,到迷路,看到横竹,晓薇的恐惧,最后是她的失控...当他描述到那个细长的影子时,老人的表情变得更加凝重。
“那是竹篙鬼的真身,或者说,是它愿意展示的形态。”老人说,“你们很早就被盯上了,可能从一进入竹林就开始了。”
“为什么是我们?我们只是来拍照的...”
“竹篙鬼特别喜欢两种人:一是怀疑它们存在的人,因为打破这些人的信念会让它们获得更大的力量;二是内心充满恐惧的人,因为恐惧是它们最好的食粮。”老人看着文谦,“你们俩正好符合这两种类型。”
文谦沉默了。的确,他一直认为这些民间传说不过是古人解释未知现象的方式,而晓薇则从一开始就充满恐惧。
“现在,听仔细了。”老人严肃地说,“我们要回到竹林找晓薇,但这次不同,我们是主动进入它的领域。你会看到、听到很多不可思议的东西,但记住,大部分都是幻觉。只有一样东西是真实的——晓薇的呼救声。如果你听到她的声音,那可能是她,也可能是竹篙鬼的模仿,但你必须回应,否则如果真的晓薇在呼救,她就会永远迷失。”
“那我怎么分辨?”
“你无法分辨。”老人摇头,“这就是危险所在。但有一个线索——竹篙鬼的模仿总是会引导你走向更多的横竹,而真正的晓薇会试图带你离开。”
文谦点点头,虽然心里完全没底。
老人将一些符纸塞进他的口袋,把那把古老的匕首递给他:“这上面涂了黑狗血和朱砂,对邪物有驱散作用。关键时刻,用它刺向竹子的节眼,那是它们的弱点。”
文谦接过匕首,感觉它异常沉重。
“我们走吧,时间不多了。”老人重新点亮油灯,打开门。
屋外的竹林在夜色中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等待着猎物自投罗网。文谦深吸一口气,握紧匕首,跟着老人再次踏入那片黑暗。
这一次,他知道等待他们的不是迷路那么简单,而是一场与超自然存在的直接对抗。晓薇的生命,可能还有他们自己的生命,都取决于今晚的行动。
竹林深处,隐约传来一声呼唤,像是晓薇的声音在叫他的名字。
文谦浑身一颤,看向老人。
“已经开始了。”老人低声说,“记住我告诉你的,保持清醒,分辨真伪。”
他们向着声音的方向前进,每一步都像是踏入了更深层的噩梦。四周的竹子似乎比之前更加密集,它们的影子在油灯的照射下扭曲变形,仿佛在无声地嘲笑这两个胆敢挑战黑夜的凡人。
文谦不知道前方有什么在等待着他们,但他知道,今晚的经历将永远改变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民间传说不再是遥远的故事,而是活生生的、呼吸着的恐怖。
竹篙鬼确实存在,而它,已经盯上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