沼坪,这个名字像一块被时光浸透的湿冷抹布,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土腥与腐朽气息,贴在台北市繁华边缘。清晨的阳光在这里也显得乏力,穿透稀薄的晨雾,落在荒芜的田埂、蔓生的杂草以及零星散布的、如同被遗弃的骨骼般的废弃厂房上,泛着一种病态的苍白。
李文隆开着车,沿着坑洼不平的乡间小路缓慢行驶。轮胎碾过碎石和水洼,发出单调的声响。车窗开着,一股混合着腐烂植物、湿润泥土和某种隐约的、令人不悦的酸腐气味涌了进来。这与他在行天府、陈文雄房间以及那通诡异电话里感知到的“猪圈臭味”有某种程度上的相似,但更加原始、更加弥漫,仿佛是从这片土地深处渗透出来的。
根据基站定位数据,陈文雄最后几次频繁出现的地点,集中在沼坪北部,靠近一片杂木林和一条几近干涸的溪床附近。那里除了几间早已无人问津的破旧农舍和一座据说废弃了数十年的小型屠宰场旧址,似乎别无他物。
李文隆将车停在路边,徒步走向那片区域。脚下的泥土湿软粘稠,每一步都像要陷进去。四周异常安静,连常见的虫鸣鸟叫都稀稀落落,仿佛这片土地上的生灵也本能地回避着什么。空气中那股酸腐味在这里变得更加浓郁,甚至还夹杂着一丝极淡的、铁锈般的腥气。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倾颓的农舍,残破的窗洞像一只只盲眼,空洞地望着来人。最终,他停留在那片杂木林边缘,一处被疯长的藤蔓和灌木半掩着的、低矮的砖石结构建筑前。这就是那座废弃的屠宰场。规模不大,墙体斑驳,爬满了深绿色的苔藓,屋顶大部分已经坍塌,露出黑黢黢的椽子,像被强行撕开的肋骨。一股比其他地方更阴冷、更沉重的气息,从这片废墟中散发出来。
李文隆走近一些,注意到入口处散落着一些新鲜的脚印,与陈文雄公寓楼下提取到的鞋印花纹初步比对吻合。他的心沉了一下,陈文雄果然来过这里,而且不止一次。
他深吸一口气,拨开纠缠的荆棘和藤蔓,弯腰钻进了那片阴暗的废墟。
内部的光线极其昏暗,只有从屋顶破洞和墙壁裂缝透进来的几缕微光,在弥漫的灰尘中形成模糊的光柱。空间不大,依稀能分辨出过去分割区域的矮墙痕迹。地面上堆积着厚厚的、不知积攒了多少年的腐殖质、碎砖瓦和某种黑褐色的、板结的污渍。那股酸腐腥臭的气味在这里达到了顶点,浓烈得几乎令人窒息,直冲脑门。
李文隆强忍着胃部的不适,打开强光手电,光束刺破黑暗,照亮了布满蛛网和污垢的角落。墙壁上,同样可以看到一些模糊的、用木炭或是其他什么黑色物质涂抹的扭曲符号,与陈文雄房间里的图案风格隐隐呼应。在一个角落里,他发现了一小堆灰烬,旁边散落着几根烧剩的、形状怪异的草梗和某种动物的细小骨头碎片——像是一个进行过某种简陋仪式的地方。
他的手电光缓缓移动,最终停留在最里面一面相对完整的墙壁上。那里的污渍最为集中,颜色也最深,几乎成了墨黑色。而在那片污渍的中心,被人用尖锐的石头或是金属,深深地刻划出了一个图案——一个与行天府天公炉上那个模糊痕迹、陈文雄床头墙壁上那个图案,几乎一模一样的、扭曲而充满恨意的猪头形象!只是这个更加清晰,更加狰狞,那刻痕深处,甚至隐约透出一种暗红色的反光,仿佛浸透了干涸的血液。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猛地窜上李文隆的后颈。这里,就是源头吗?陈文雄就是在这里,接触到了那个所谓的“猪灵”?他在这里做了什么?那本手抄本,是否也源自此处?
他蹲下身,仔细检查着那片刻画着猪头的墙壁下方。在厚厚的积尘中,他的手指触碰到了一个硬物。他小心地拨开尘土,发现那是一个半埋在土里的、小小的、粗糙的陶土人偶。人偶没有五官,身体被涂成了暗红色,脖子上套着一圈用黑色毛发编织的、已经腐烂发脆的绳索。人偶的胸口位置,插着几根细小的、尖锐的动物獠牙。
一种极其不舒服的感觉掠过李文隆的心头。这明显是某种邪门的东西。他取出证物袋,小心翼翼地将人偶连同周围的土壤一起采集起来。
就在他刚站起身,准备再仔细搜索一下其他地方时,寂静的废墟中,突然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咔嚓”的脆响。
像是枯枝被踩断的声音。
李文隆猛地转身,手电光柱如同利剑般扫向声音来源的方向——入口处那片晃动的藤蔓阴影。
“谁在那里?”他厉声喝道,右手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的配枪上。
光影晃动,藤蔓被一只枯瘦的手拨开,一个佝偻的身影缓缓挪了进来。那是一个老人,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式布衫,脸上布满深如沟壑的皱纹,一双眼睛在昏暗光线下显得异常浑浊,却又带着一种仿佛能看透人心的锐利。
老人没有回答李文隆的问题,而是用那双浑浊的眼睛,缓缓扫视着废墟内部,目光最终定格在那面刻画着猪头的墙壁上,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恐惧、厌恶以及某种“果然如此”的复杂表情。
“外乡人,这里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老人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
“我是警察。”李文亮出证件,警惕地看着对方,“老先生,您知道这个地方?认识一个叫陈文雄的人吗?”
听到“陈文雄”三个字,老人的眼皮剧烈地跳动了一下,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他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最后叹了口气:“是那个……穿着红衣服,死在街上的后生仔吧?唉……冤孽,都是冤孽啊……”
“冤孽?什么意思?您知道些什么?”李文隆追问道,意识到这个老人可能掌握着关键信息。
老人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指着那面墙壁上的猪头图案,声音低沉而缓慢:“这个东西……叫‘秽猪煞’,是很久很久以前,在这里枉死的畜生们的怨气,加上……加上一些不干净的东西,聚在一起形成的。”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什么极其不愿触碰的往事:“这个地方,几十年前,不只是宰猪……还处理过一些……来历不明的病畜、死畜,手段不干净,血水、污物随便排到后面那条溪里,把整片地都弄脏了……后来出了几件怪事,死了两个人,都说……是被发狂的猪魂索了命,这地方就废了。”
“但那怨气散不掉,年头久了,就成了‘煞’。平时蛰伏着,但要是有人不小心冲撞了,或者……或者像那个后生仔一样,自己动了歪心思,想用这些东西来达成什么目的,就会被它缠上。”老人看向李文隆,眼神凝重,“那后生仔,肯定是信了谁的鬼话,来这里搞了什么‘请煞’的仪式,想借它的力量……结果,请神容易送神难,何况是这种污秽邪煞?他被反噬了,心神被夺,成了煞的傀儡,最后……唉……”
李文隆听得心头震动。老人的话虽然充满了民间迷信色彩,却恰好解释了陈文雄怪异行为的动机和最终结局。那本手抄本,记录的可能就是如何“请煞”的邪法!
“老先生,您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李文隆问道。
老人沉默了片刻,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小时候就住这附近,见过一些东西……也听老一辈人讲过。后来搬走了,但偶尔会回来看看。前几天,我就看见那个后生仔鬼鬼祟祟在这里进出,身上……已经带着那股味道了。我劝过他,离这里远点,他不听,还骂我老糊涂……”
老人叹了口气:“现在说这些,都晚了。‘秽猪煞’一旦被唤醒,尝到了活人的精气神,就不会轻易罢休。它通过那个后生仔的手,亵渎了神庙,这是要隔绝神佑,扩大它的地盘……接下来,它恐怕还要找新的‘宿主’,或者……直接作祟害人。”
仿佛是为了印证老人的话,一阵阴冷的风突然从废墟的破洞中灌入,打着旋,卷起地上的尘土,发出呜咽般的声响。那股浓郁的酸腐腥臭气味,似乎也随之变得更加浓烈,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正在空气中躁动不安。
李文隆感到一阵寒意。如果老人所说属实,那么林伯的异常,以及自己接到的那通诡异电话,都有了合理的解释——猪灵的怨念,确实已经如同一张无形的网,开始向着更多与事件相关的人笼罩下来。
“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决这件事吗?”李文隆沉声问道。他是一名警察,习惯用法律和证据解决问题,但面对这种超乎常理的诡异现象,他也不得不开始考虑一些非常规的可能性。
老人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涩:“难啊……这种根植于土地几十年的污秽怨气,普通的办法很难根除。需要找到懂得行法的师傅,做很大的法事,彻底净化这片土地……而且,要快。在它害死更多人之前……”
老人说完,不再多言,深深地看了一眼那面墙壁上的猪头图案,仿佛要将那狰狞的形象刻在心里,然后便佝偻着身子,步履蹒跚地消失在了入口处的藤蔓阴影之后,如同一个来自过去的幽魂。
李文隆独自站在阴冷腐臭的废墟中,强光手电的光柱在尘土中显得孤零零的。他收集了陶土人偶,拍摄了墙壁上的图案和周围的环境,带着满腹的沉重和愈发强烈的不安,离开了这片被诅咒的土地。
开车回市区的路上,他接到了小陈的电话。
“李队,林伯那边……情况不太对劲。”小陈的声音带着担忧,“庙里帮忙的义工说,林伯从昨天开始就有点神神叨叨,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偶尔能听到他在里面自言自语,声音……很怪。而且,他们靠近房间时,能闻到很重的臭味,和之前行天府里的味道一样。”
李文隆的心猛地一紧。咒缚之网,已经清晰地缠绕上了林伯。
“看好他,我马上回去。”他踩下油门,警车在乡间小路上加速驶离。车窗外,沼坪的景物飞速后退,但那片废墟的阴冷和老人沉重的话语,却如同烙印,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
猪灵的诅咒,不再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或者一桩孤立的疯癫案件。它是一张正在不断扩张的、充满恶意的网,而他和林伯,似乎都已经站在了网的中央。下一个会被缠上的,会是谁?这张网的最终目的,又是什么?答案,似乎都隐藏在那弥漫不散的恶臭,与墙壁上那双扭曲的、充满恨意的猪眼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