蹄印,如同恶魔留下的路标,在湿滑泥泞的地面和覆满苔藓的岩石上断断续续地向前延伸。每一个清晰的凹痕都像一只冰冷的眼睛,嘲弄着他们的恐惧,引领他们走向更深的未知。空气中的硫磺味和腐朽气息愈发浓烈,几乎凝成实质,灼烧着鼻腔和喉咙。浓雾不再是视觉的障碍,它仿佛拥有了重量和黏性,缠绕着他们的四肢,试图拖慢他们走向终点的脚步。
没有人说话。语言在此刻显得苍白而多余,甚至是一种奢侈的消耗。唯一的声响是粗重压抑的喘息,脚踩在湿滑地面和碎石上的摩擦声,以及李俊伟因脚踝剧痛而偶尔泄露出的、被强行咽回去的呜咽。
王健国端着猎枪,走在最前,他的背影僵硬得像一块岩石,但微微颤抖的枪口暴露了他内心翻腾的惊涛骇浪。林秀芸紧紧跟在陈文毅身后,一只手死死抓着他的背包带,仿佛那是唯一能连接现实的锚点,她的目光空洞,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重复某种祷文,又像是在诅咒这该死的命运。陈文毅搀扶着几乎将全身重量都压在他身上的李俊伟,每一步都异常沉重,他不仅要对抗身体的疲惫和伤员的重量,更要对抗那几乎要将理智吞噬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
他们都知道自己在走向什么。不是希望,不是生路,而是一个古老的、需要“代价”的仪式,一个由灾兽本身引导的、通往最终献祭的可能路径。这种认知像毒液一样在血管里蔓延,麻痹着神经,滋生出一种近乎麻木的绝望。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的雾气似乎稀薄了一些,隐约显露出一个更加庞大、更加破败的轮廓。不是他们之前见过的那个祭祀场,这里的石砌结构更加古老、宏大,但也损毁得更加严重。巨大的石柱大部分已经倒塌,横七竖八地散落在荒草丛中,中央的祭坛也比之前那个大上数倍,上面布满了风雨侵蚀和某种巨大力量冲击留下的裂痕。
更重要的是,在这个巨型祭坛的周围,散落着一些不属于这个古老时代的东西——锈蚀得几乎看不出原貌的金属支架、破碎的帆布碎片、以及一些散落的、同样覆盖着厚厚氧化层的工具和容器。
“是……是那支勘探队……”林秀芸的声音嘶哑,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悚,“他们……他们也找到了这里……”
王健国蹲下身,用枪管拨弄着一个半埋在土里的、印着模糊编号的金属水壶,脸色难看至极。“看来,他们也没能逃掉。”他的声音低沉,像是在陈述一个早已注定的结局。
陈文毅的心沉到了谷底。四十多年前的勘探队,同样来到了这个核心的祭祀之地,然后……全员失踪。他们的命运,似乎正在眼前这群后来者身上重演。
蹄印,在这里消失了。
仿佛它的任务已经完成,将他们引导至此,便功成身退。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压抑、更加令人窒息的寂静。连风声似乎都在这里停滞了,浓雾凝固不动,仿佛一座巨大的、灰白色的坟墓。那股冰冷的、被窥视的感觉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变得更加清晰、更加无处不在,仿佛祭坛本身,或者祭坛下方的土地,正睁开无数双无形的眼睛,贪婪地注视着新来的祭品。
“找!”陈文毅松开李俊伟,让他靠着一根断柱坐下,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变形,“分散开,但不要离开彼此的视线!找任何可能记载仪式的东西!石刻、符号、或者……那些勘探队可能留下的记录!”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疲惫和恐惧。王健国和林秀芸立刻行动起来,在倒塌的石碑、散落的勘探队遗物和祭坛本身仔细搜寻。李俊伟也挣扎着,用手在身边的泥土和石头上摸索。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是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搜寻毫无进展,除了更多象征风暴、地震和独角的抽象石刻,以及勘探队那些毫无意义的日常遗物,他们一无所获。绝望如同不断上涨的潮水,即将淹没他们最后的理智。
“没有……什么都没有……”林秀芸的声音带着哭腔,她徒劳地拍打着祭坛冰冷的岩石,“难道那个老人骗了我们?难道根本没有什么仪式?!”
王健国猛地一脚踹在一块勘探队的金属残骸上,发出刺耳的撞击声,在死寂中格外惊心。“妈的!我就知道!那老东西和那个怪物是一伙的!他把我们引到这里来等死!”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着、几乎被遗忘的李俊伟,突然发出了一声短促而怪异的声音。那不是恐惧的尖叫,也不是痛苦的呻吟,而是一种……混合着震惊和某种诡异明悟的吸气声。
“这……这块石头……”他趴在原地,手指颤抖地抠挖着身旁那根他倚靠着的断裂石柱底部,那里覆盖着厚厚的青苔和泥土,“下面……有字……不是刻上去的……是……是写上去的……”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去。
陈文毅一个箭步冲过去,蹲下身,和王健国一起,用手粗暴地剥开那些湿滑黏腻的青苔和泥土。果然,在石柱靠近地面的部位,露出了一些暗红色的、已经干涸发黑,但依旧能辨认出形状的字迹!那不是古老的篆刻,而是现代的文字,用的是某种……看起来像是干涸血液的颜料!
字迹潦草、扭曲,充满了临死前的绝望和疯狂,但依稀可以辨认:
“……它醒了……一角兽……标记……逃不掉……”
“……古老的记载……兽皮册……在祭坛下……缝隙……”
“……血……需要血……不是动物的……是……是被标记者的……”
“……安抚……或者……替代……唯一的……希望……”
“……来不及了……它们来了……”
最后的字迹几乎是一片混乱的划痕,仿佛书写者在极度的恐惧中被人(或者说被某种东西)拖走。
“兽皮册!祭坛下的缝隙!”林秀芸失声叫道,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微弱的光芒。
四人几乎同时扑向那巨大的、布满裂痕的祭坛。他们用手,用树枝,用一切能找到的工具,疯狂地撬挖、探查着祭坛基座的每一条缝隙。泥土和碎石在他们的指甲缝里堆积,汗水混合着之前的血污流下,但没有人停下。
终于,在王健国几乎用蛮力掰开一块松动的、看似是装饰性浮雕的岩石后,一个狭窄的、黑黢黢的洞口露了出来。洞口很小,仅能容一只手伸入。
陈文毅毫不犹豫,将手探了进去。里面冰冷、潮湿,布满了蜘蛛网和某种滑腻的苔藓。他的手指触摸到了一个柔软、坚韧、带着毛皮质感的物体。
他的心猛地一跳。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东西掏了出来。
那果然是一本册子。封面和书页都是由某种不知名的、经过鞣制的兽皮制成,边缘已经磨损卷曲,颜色暗沉,散发着浓烈的、混合着霉味、尘土和一丝淡淡血腥气的古老气息。册子用粗糙的皮绳捆绑着。
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目光死死盯在那本兽皮册上,仿佛那是通往天堂或地狱的钥匙。
陈文毅深吸一口气,用颤抖的手,解开了皮绳。
翻开兽皮册,里面的“文字”并非他们所知的任何一种,而是由极其古老、抽象的符号和图画构成——扭曲的线条代表风暴,锯齿状的图案代表地震,中央无一例外地围绕着那个螺旋状的独角。但在这些古老符号的旁边,竟然有人用同样暗红色的、可能是血液的颜料,做了详细的、现代文字的注解!
他们看到了描绘一角兽现身的图画,旁边注解:“山魈现,地倾天覆,万物为祭。”
他们看到了描绘古老部落举行祭祀的场景——人们围绕着祭坛,中央似乎捆绑着……活物?旁边的注解令人毛骨悚然:“以血饲山,平息其怒。然寻常牲祭无效,唯……标记之灵,其血其魂,可暂缓灾厄。”
他们看到了另一种更加复杂、似乎需要特定物品和步骤的仪式图画,旁边注解字迹更加潦草,仿佛书写者在极度激动或恐惧下记录:“……古之法,窃取山魈之力,以‘替代之偶’蒙蔽山灵,或可有一线生机……然条件苛刻,风险极大,几近于无……”
最后几页,画着一个奇怪的、由树枝、石头和某种发光矿物组成的、类似人形的傀儡,旁边写着所需的材料清单和繁复的步骤,但关键部分似乎被污迹或干涸的血迹模糊了。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兽皮册上记载的秘密,比他们想象的更加黑暗,更加残酷。
血祭。需要被标记者的血与魂。
还有一个虚无缥缈、近乎传说的“替代”仪式,需要窃取灾兽本身的力量,条件苛刻,风险极大。
无论哪一种,都指向了无法承受的代价。
“血……血祭……”李俊伟瘫软在地,眼神彻底失去了光彩,只剩下无边的恐惧,“我们需要……献祭自己……吗?”
王健国的脸色铁青,他死死盯着那描绘血祭的图画,拳头握得咯咯作响。“这就是……唯一的希望?用我们当中某一个,或者所有人的命,去换一个‘暂缓’?!”他的声音里充满了被欺骗和背叛的愤怒。
林秀芸捂住了嘴,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作为学者,她理解古代祭祀中血祭的普遍性,但当这种残酷的可能性直接降临到自己头上时,那种冲击是毁灭性的。
陈文毅合上了兽皮册,仿佛那东西烫手。他的胸口剧烈起伏,大脑一片混乱。真相如此血腥,如此令人绝望。用同伴的生命换取苟延残喘?还是去尝试那个几乎不可能成功的“替代”仪式?
就在这时——
“呜——呜——!!!”
那低沉、悠长、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号角声,再次毫无征兆地、极其靠近地炸响!
这一次,声音并非来自浓雾深处,而是……仿佛就在祭坛的正上方!与此同时,祭坛周围的浓雾剧烈地翻涌、旋转起来,如同沸腾的开水!
一股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冰冷、都要浓郁的腐朽气息,如同实质的冲击波,轰然扩散开来!地面再次开始震动,比第一次示警时更加剧烈、更加狂暴!
“它来了!它等不及了!”王健国声嘶力竭地大吼,端起了猎枪,对准了祭坛上方那翻涌不休的浓雾。
陈文毅猛地抬头。
在祭坛正上方,那浓雾汇聚的中心,两点幽暗的、完全没有反光的漆黑眼眸,以及中间那根散发着灰白色、内敛着风暴光芒的螺旋独角,缓缓地、带着压倒性的威严,清晰地显现出来。
这一次,它不再隐藏于雾气之后。
它直接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那双冰冷的、非人的眼眸,如同深渊,直接“看”向了他们,或者说,看向了陈文毅手中那本记载着血腥秘密的兽皮册。
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号角声和地动山摇,一个冰冷、麻木、仿佛直接在他们脑海中响起的意念,如同冰锥般刺入:
“时辰……将至……选择……”
是拥抱血腥的古老契约,还是在这天倾地覆中化为齑粉?
祭祀的秘密已然揭开,而选择的绞索,已经套上了他们的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