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村庄的路程如同穿越一个逐渐凝固的噩梦。空气中的腥甜气味已经浓重到几乎可见,形成了一层薄薄的、带着紫色光泽的雾气,缠绕在树木间,附着在房屋外墙上。夜晚的虫鸣鸟叫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那种无处不在的低语声,现在更加清晰,偶尔能分辨出完整的短语和句子。
“...新来的那个味道不错...”
“...记得上次盛宴是九十年前...”
“...这次会有不同的调味...”
“...城市男孩的记忆真有趣...”
晓明拼命摇头,试图把这些声音赶出脑海。他手中的图克之杖依然散发着柔和的蓝光,似乎在某种程度上保护着他,但同时也让他成为那些低语的主要目标。
巴戈的情况看起来更糟。他脖子上挂着那串鲨鱼牙齿项链,牙齿正微微振动,发出几乎听不见的高频声音。他的眼睛布满了血丝,呼吸急促。
“那些声音...”巴戈喘着气说,“它们一直在谈论我小时候的事情...连我自己都忘记的事情...”
阿公看起来是三人中最为平静的,但他的步伐明显比之前更加蹒跚,仿佛洞穴中的经历加速了他身体的衰老。
“不要回应,不要思考,”阿公提醒他们,“每一个思绪都会成为它们的食粮。”
当他们终于到达村庄边缘时,眼前的景象让三人同时停下了脚步。
村庄被一种怪异的荧光蘑菇包围了——这些蘑菇有人腿那么高,伞盖上有着类似人脸的图案,随着他们的靠近,所有蘑菇齐刷刷地“转向”他们,伞盖上的面孔扭曲成各种痛苦的表情。
“我靠,这简直是《超级马里奥》的噩梦版本,”晓明试图用玩笑掩饰恐惧,“只不过这些蘑菇不会给你加命,反而可能要你的命。”
巴戈没有笑,他的眼睛紧盯着那些蘑菇:“看它们的根部。”
晓明仔细看去,倒吸一口冷气——蘑菇的根部深深扎入土壤,但土壤中隐约可见人类的手指和面部特征,仿佛这些蘑菇是从活人体内长出来的。
他们小心翼翼地绕过蘑菇林,进入村庄。村里的情况比离开时更加糟糕。更多房屋的门窗被那种彩虹色的粘液完全封死,有些屋顶上爬满了发出幽幽紫光的藤蔓。空气中飘浮着细小的发光孢子,每当呼吸吸入这些孢子,晓明就会听到一阵更加清晰的低语。
几个村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他们的眼睛已经完全变成了乳白色,皮肤上的紫色印记已经覆盖了大半身体,有些人的肢体已经开始变形,手指融合成了蹼状,或者脖子上出现了鳃裂般的结构。
“同化加快了,”阿公沉重地说,“‘波拉提’接近完全苏醒,它的存在本身就在重塑周围的生命形式。”
他们回到雅布依家,发现房屋外围着一小群人。令人惊讶的是,这些人看起来还保持着清醒,尽管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恐惧和疲惫。
马浪走上前来:“你们回来了!我们担心你们也...”他的目光落在晓明手中的木杖和巴戈脖子上的项链上,眼睛瞪大了,“你们找到了!祖先的遗物!”
进入屋内,村民们挤在不算宽敞的空间里。晓明数了数,大约有十五人,都是成年男性,包括马浪和几个他在会议上见过的渔民。
“情况越来越糟,”一个名叫阿洛的年轻渔民报告,“又有两个人完全变异了,今天早上跳进海里消失了。而且...”他犹豫了一下,“海水开始上涨了,不是潮汐那种,而是真正的上涨。东边的沙滩已经被完全淹没。”
另一个中年渔民补充:“我们的通讯完全中断了,连无线电都只有杂音。有时候能从杂音中听到...歌声。”
晓明想起卡桑之前提到的歌声:“什么样的歌声?”
渔民脸上露出恐惧的表情:“无法形容...不是人类能发出的声音,但旋律却莫名熟悉,听着听着就会让人想...走向大海。”
阿公点点头,表情严肃:“‘波拉提’的召唤。它在准备盛宴的餐桌。”
巴戈把项链从脖子上取下,放在中央的桌子上:“我们在洞穴里找到了这些,还有...我们看到了它的一部分。一条触手。”
屋内响起一片惊恐的低语。
“那么传说是真的,”马浪喃喃道,“‘波拉提’真的苏醒了。”
“不仅仅是苏醒,”晓明接口,举起手中的木杖,“根据我们在洞穴中找到的古籍记载,这次可能是‘彻底的苏醒’。某种...最终形态的解锁。”
一个老渔民颤抖着划着十字:“上帝保佑我们...”
“上帝听不到这里的声音,”另一位老人悲观地说,“我们被遗忘了。”
阿公敲了敲桌子,吸引大家的注意力:“没有时间绝望了。古籍中提到一个方法,一个古老的祭典,可以在满月之夜阻止‘波拉提’完全苏醒。”
“什么样的祭典?”马浪问道。
阿公展开从洞穴中带回的古籍,指着一页复杂的插图。上面描绘着达悟族人在满月下围绕篝火跳舞的场景,中央是一艘装饰华丽的拼板舟,舟上摆放着各种祭品。远处海面上,巨大章鱼的轮廓正在消退。
“血月祭典,”阿公解读着旁边的文字,“需要三件圣物——图克之杖、海神项链和...活祭品。”
屋内顿时一片死寂。
“活祭品?”晓明感到一阵恶心,“你是说...人祭?”
阿公的表情复杂:“古籍上说,需要一位自愿者,带着圣物乘拼板舟驶向‘波拉提’,在它完全显现时献上自己的生命。这样就能重新封印它,或者至少转移它的注意力,让它再次沉睡。”
“这太疯狂了!”巴戈反对道,“我们不能用人命来做这种事!这是21世纪,不是原始社会!”
一位老人摇头:“年轻人,当你面对的是超越时间的存在时,你的现代观念毫无意义。我们的祖先明白这个道理。”
马浪看起来同样不安:“有没有其他方法?比如用动物代替?或者...”
“古籍上明确写着‘自愿者的生命’,”阿公沉重地说,“而且必须是‘被选中者’。”
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晓明。他手中的图克之杖似乎感应到了众人的注视,发出了更加明亮的光芒。
晓明感到喉咙发紧:“我...?”
“书上说,‘来自远方的新血,持杖而行,记忆为钥’,”阿公指着古籍上的一段文字,“这描述的就是你,晓明。”
巴戈站到晓明身前:“不行!他是我表弟,我答应姑姑要照顾好他。而且他刚刚回到岛上,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正是因为他来自远方,拥有‘波拉提’未曾品尝过的记忆,所以才被选中,”另一位老人解释,“它的好奇心可能会压倒它的饥饿。”
屋外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接着是木材断裂和人类的尖叫声。众人冲出房屋,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村子的中央,地面裂开了一道缝隙,从中涌出大量紫色的海水和那种彩虹色的粘液。更可怕的是,粘液中裹挟着无数半透明的人形生物——它们有着模糊的人类轮廓,但肢体柔软如章鱼触手,面部只有一对巨大的、没有瞳孔的眼睛。
这些生物缓慢地爬出裂缝,发出那种令人作呕的粘稠声音。它们似乎没有攻击性,只是漫无目的地爬行,但当它们经过植物时,植物会迅速枯萎、变异,长出类似海洋生物的结构。
“深渊孳孽,”阿公低语,“‘波拉提’梦境边缘的产物。它的思想正在渗入现实。”
一个年轻的渔民惊恐地举起鱼叉,刺向最近的一个孳孽。鱼叉轻易地穿透了它的身体,但没有造成任何伤害——相反,鱼叉开始变形、软化,最终融化成了一滩银色液体,被那生物吸收。
“不要用物理攻击!”阿公大喊,“它们不是完全的物质存在!”
晓明本能地举起图克之杖。木杖发出的蓝光照耀在那些孳孽身上,它们立刻发出刺耳的尖叫声,身体开始冒烟,迅速后退到阴影中。
“光!它们怕光!”马浪喊道,“快拿灯和火把来!”
村民们迅速行动起来,点燃火把和油灯。在光线的包围下,那些孳孽退缩回裂缝中,但并未消失,只是在阴影中窥视,它们巨大的眼睛反射着火光,充满了非人类的恶意。
危机暂时解除,但裂缝依然存在,从中不断涌出紫色的海水和低语声。
“没有时间争论了,”阿公坚定地说,“祭典必须在满月之夜举行,否则这些东西会完全淹没我们的世界。”
当晚,村民们分为两派——一派支持举行古老的血月祭典,另一派则坚持寻找其他方法。晓明、巴戈和马浪站在一旁,看着争论愈演愈烈。
“我们不能用人命做祭品!”巴戈坚持道,“一定还有其他方法!”
一位支持祭典的老人摇头:“年轻人,有时候牺牲少数拯救多数是必要的。这不是谋杀,是英雄主义。”
晓明沉默不语,他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图克之杖上的纹路。木杖传来的感觉很奇怪——既温暖又冰冷,既陌生又熟悉,仿佛是他身体的延伸。
“我想和巴戈单独谈谈,”他终于开口,“给我们一点时间。”
他和巴戈走到屋后,远离争吵的人群。夜空中的月亮已经几乎圆满,散发着不祥的红色光晕——血月的前兆。
“你不会真的考虑那个疯狂的祭典吧?”巴戈急切地问,“那根本是自杀!”
晓明望着远处紫色的海面:“巴戈,我昨晚做了个梦...不,不完全是梦。更像是记忆,但不是我的记忆。”
他停顿了一下,组织语言:“我看到了九十年前的景象。上一次‘波拉提’苏醒。一位名叫图克的勇士——我的曾曾祖父——带着木杖和项链,乘舟出海。他没有死,巴戈。他...与‘波拉提’达成了某种协议。一种暂时的平衡。”
巴戈皱眉:“什么意思?”
“祭典不是关于死亡,而是关于连接,”晓明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自愿者与‘波拉提’意识连接,用自己独特的记忆和存在方式分散它的注意力,让它满足于‘品尝’而不是‘吞噬’。就像...给它一个有趣的玩具,让它暂时忘记饥饿。”
“但这仍然危险!”巴戈反对,“看看卡桑的样子!他只是被‘尝了一下’,就完全疯了!”
晓明举起木杖:“但我有这个,还有项链。而且我是‘被选中者’——不是随机选择,巴戈。我的血统,我在都市生活的经历,这一切都是准备。就像...就像游戏里专门为了某个任务培养的角色。”
巴戈无奈地摇头:“老天,你甚至开始用游戏比喻了。这可不是什么《原神》副本,晓明!这是真实的生活和死亡!”
晓明试图笑一下,但声音干涩:“我知道。但想想看,如果我不这么做,整个岛屿会变成什么样子?那些孳孽会越来越多,海水会持续上涨,‘波拉提’会完全苏醒...然后呢?它会满足于一个小小的兰屿吗?”
巴戈沉默了片刻,最终沉重地叹了口气:“所以你已经决定了。”
“我认为我没有选择,”晓明轻声说,“就像你说的,这不是游戏。但有时候,现实比游戏更加...线性。只有一条主线任务。”
他们回到屋内,争论已经停止,所有人都看着晓明,等待他的决定。
“我同意担任祭典的自愿者,”晓明平静地说,“但有一个条件——祭典不是人祭。我不会献出生命,而是尝试与‘波拉提’建立连接,分散它的注意力。”
支持传统祭典的老人们开始反对,但阿公抬手制止了他们。
“古籍可能经过了错误的解读,”阿公说,“晓明的梦境可能有其真实性。而且...”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晓明一眼,“图克之杖选择了他。我们应该相信这种选择。”
接下来的两天,整个村庄投入了祭典的准备工作。阿公指导村民们制作了一艘特殊的拼板舟,装饰着传统图案和发光的水晶。巴戈和马浪带领一队人收集了大量火把和油灯,用来在海岸线形成一道光之屏障,阻止深渊孳孽的靠近。
晓明则花时间研究图克之杖和古籍,尝试理解如何与一个远古海洋邪神建立“连接”。这个过程令人身心俱疲——每次他集中精神与木杖交流,就会感受到“波拉提”那庞大无比的意识,如同站在海边感受整个海洋的重量。
有一次,在深度冥想中,他感觉自己被拉入了一个无法形容的领域——那是一片由记忆和梦境构成的海洋,无数灵魂在其中沉浮,每一个都是一颗闪烁的星星,组成了一个无比庞大的网络。而在网络的中心,是一个无法直视的存在,它既是一个个体,也是所有被困灵魂的集合,既古老如宇宙,又新鲜如初生的海浪。
“你来了,新味道。”那个存在的声音直接在他的意识中响起,“我一直在等待。你的记忆...如此不同。充满了亮闪闪的小盒子和无形的连接。有趣。”
晓明努力保持自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伤害无辜的人?”
“伤害?不。是品尝。是收藏。是成为一体。孤独是如此...漫长。我们一起就不孤独了。”
“但你夺走了他们的生命!他们的自由!”
“生命?自由?如此短暂的概念。我给予的是永恒。成为伟大存在的一部分,难道不胜过独自生老病死吗?”
晓明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吸引力,一种想要放弃抵抗、融入那个庞大意识的冲动。他拼命抓住自己的记忆——母亲的笑容,台北的霓虹,与朋友的笑声,巴戈的陪伴——这些独特的、个人的记忆成为了他的锚。
“啊,抵抗。更加有趣。满月之夜,我们将更加...亲密地交流。”
他被猛地推回现实,大口喘气,全身被冷汗湿透。巴戈在一旁担心地看着他。
“你还好吗?你已经发呆整整一小时了。”
晓明摇头,声音颤抖:“它...它不认为自己在伤害我们。对它来说,吞噬我们就像是...邀请我们参加一个永恒的派对。”
巴戈做了个鬼脸:“听起来像个超级自恋的控制狂朋友,总觉得‘我知道什么对你好’。就连邪神都逃不过这种心理吗?”
尽管心情沉重,晓明还是忍不住笑了。这种荒谬的比喻不知为何让那不可名状的恐怖变得稍微...可以理解了一点。
祭典前夜,村民们在海滩上点燃了巨大的篝火,光之屏障已经建立,发出温暖的光芒,将不断试图靠近的深渊孳孽挡在外面。紫色的海水已经上涨到离村庄只有几百米的地方,水面上漂浮着更多变异的海洋生物和那些半透明的人形孳孽。
晓明穿上了一件传统的达悟族仪式服装,上面绣着复杂的防护图案。图克之杖握在他右手,海神项链挂在他胸前。拼板舟已经准备好,停放在水边,随着那不自然的波浪轻轻摇晃。
阿公走上前,在晓明额头上画下最后一个符号:“记住,你不是去战斗,而是去交流。用你独特的视角和记忆分散它,向它展示个体生命的价值。它的饥饿源于孤独和理解的需求。”
巴戈紧紧拥抱晓明:“如果你感觉不对劲,就立刻回来,管他什么祭典。我会准备好摩托艇,随时冲过去救你。”
晓明感动地点头:“放心吧,表哥。我可是在台北捷运高峰期生存下来的人,挤得很,什么场面没见过。”
夜幕彻底降临,血月升起——一轮不祥的深红色圆盘,投下的光芒将整个海洋染成了血的颜色。在月光下,海面上的巨大轮廓更加清晰了,现在可以看到“波拉提”的更多细节:它山峦般的身躯上布满了发光的纹路,无数触手在海面上舞动,每一根都长满了那些有着眼睛的吸盘。
最令人恐惧的是,在它庞大的头部中央,那个漩涡状的器官已经完全打开,像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洞口,从中传出那种诡异的歌声,现在强大到足以让没有防护的人直接陷入恍惚状态。
“时候到了,”阿公轻声说,“愿祖先的灵与你同在。”
晓明深吸一口气,走向拼板舟。当他踏入舟中时,图克之杖和海神项链同时发出了明亮的光芒,形成一个保护性的气泡将他包围。
他划动船桨,向着海上那可怕的景象前进。每前进一米,周围的压力就增加一分,那种低语声变得更加清晰、更加迫切。海水中,无数苍白的手伸出水面,试图触碰小船,但被光芒阻挡。
“来吧,新味道。让我们成为一体。”
晓明紧握木杖,继续向前。岸上的村民们开始唱起古老的祈祷歌,声音微弱但坚定,与“波拉提”的诡异歌声对抗。
当他距离那巨大存在只有几百米时,一条巨大的触手缓缓从海中升起,高耸如摩天大楼,然后缓缓向他的小船伸来。触手上的无数眼睛齐刷刷地盯着他,每一个都反射着他自己的脸——但不是现在的他,而是不同年龄、不同表情的他,仿佛展示着所有可能的人生轨迹。
晓明举起图克之杖,准备进行人类与远古邪神之间最不可能的对话。
而在他身后,巴戈悄悄启动了一艘摩托艇,决心不让表弟独自面对命运。祭典才刚刚开始,而海洋中的古老存在已经睁开了所有的眼睛,准备品尝这份期待已久的“新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