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伦赶到林玮哲家时,看到的是一个几乎被恐惧摧毁的人。
林玮哲蜷缩在客厅沙发上,用一条厚厚的毛毯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惨白、眼窝深陷的脸。屋子里所有的灯都开着,电视里播放着吵闹的卡通片,但他显然什么都没看进去,眼神涣散,瞳孔深处是尚未散尽的惊悸。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廉价空气清新剂的味道,试图掩盖那股若有若无、却顽固存在的腥气。
“我靠,哲哥,你这……你这造型挺别致啊,cosplay受惊的土拨鼠?”阿伦试图用他惯常的插科打诨打破凝重的气氛,但声音里的担忧掩饰不住。他走到沙发边,立刻闻到一股更浓郁的、混合了柠檬香精和底层渗出的腐败腥气的怪味,让他皱了皱鼻子。
林玮哲猛地抬起头,看到是阿伦,眼神里才恢复了一点焦距。他一把抓住阿伦的手臂,力气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掐进阿伦的肉里。“阿伦……它来了……它真的跟来了!不是幻觉!”他语无伦次地把市场里海鱼瞬间腐烂的恐怖经历又说了一遍,声音嘶哑,带着哭腔。
阿伦听完,脸色也变了。他之前虽然觉得邪门,但更多是隔着屏幕看热闹的心态。可现在,看着自己死党这副魂不附体的样子,听着这匪夷所思却又细节真实的事件,他心里也开始发毛。
“兄弟,你这……你这属于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还是自带海鲜腐败特效的锅。”阿伦努力维持着镇定,拍了拍林玮哲的肩膀,“淡定,淡定点。就算真有什么七足壁蟹,它也就是个螃蟹,顶多算是个‘蟹老板’究极进化版,我们两个大活人还能怕它?大不了……大不了我们找它谈判,问问它是不是想要我们给它众筹装个第八条义肢?”
林玮哲根本没心思听他的烂梗,他颤抖着拿出手机,调出陈老伯笔记的照片:“谈判?你看这个!陈老伯也试过找人做法事,没用!那个法师说什么‘海之怨念所化,梦魇之虫’,听着就不是好相与的角色!我们现在怎么办?!”
阿伦接过手机,仔细看着那些狂乱的字迹,越看脸色越凝重。“‘需以特殊之法’……‘或将其送归原处’……”他喃喃念着,“这意思是,要么找到干掉它的方法,要么把它扔回它老家?”
“送归原处?茫茫大海,送到哪里去?彭佳屿东北礁区?我上哪儿找那么精确的位置?而且怎么送?我他妈连游泳都只会狗刨!”林玮哲几乎要崩溃了。
“冷静!冷静!”阿伦按住他,“既然有‘特殊之法’这个说法,就肯定有懂行的人。那个法师搞不定,不代表所有人都搞不定。我们得找专业人士,那种真正有料的,不是街上摆摊骗钱的那种。”
“专业人士?去哪里找?庙里的菩萨我都拜过了,屁用没有!”
阿伦摸着下巴,思索着:“这种偏门的东西,一般的神棍估计够呛。得找那种……研究民俗的,或者专门处理这种‘疑难杂症’的。我好像记得,我有个远房表舅,以前听家里老人提过一嘴,说他好像懂点这方面的事情,在汐止那边开间小杂货店,平时神神叨叨的……”
“汐止?现在就去!”林玮哲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扯掉毛毯就要往外冲。
“我靠,大哥,你看看现在几点了?晚上九点了!而且我那表舅脾气怪得很,我们这么冒冒失失跑过去,说不定直接被轰出来。”阿伦拉住他,“明天,明天一早我打电话先联系一下,约好了再过去。今晚……我陪你。”
听到阿伦留下,林玮哲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点点。但这一夜,注定无比漫长。
林玮哲根本不敢睡,阿伦也只能强打精神陪着他。两人坐在客厅,开着所有的灯,把电视声音调小,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试图驱散恐惧。但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如同冰冷的蛛网,始终缠绕着林玮哲,并且似乎也影响到了阿伦。
“欸,哲哥,你有没有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窗户外面?”阿伦时不时地瞥向拉着厚重窗帘的窗户,声音有些发虚。
“别……别瞎说!”林玮哲色厉内荏地呵斥,但自己也不由自主地看向窗户。窗帘静静地垂着,后面是漆黑的夜空。但有时候,他似乎真的感觉到,在那片黑暗之后,有一个多足的、沉重的轮廓,正静静地吸附在玻璃上,用没有感情的眼睛注视着屋内。
凌晨两点多,林玮哲实在撑不住,极度的疲惫让他意识开始模糊。他靠在沙发上,眼皮沉重地耷拉下来。
几乎是同时,那熟悉的、冰冷的沉重感,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拖入了梦境。
这一次的梦境,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真实。
他不再是在自己熟悉的家里,而是站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漆黑的海岸边。天空是压抑的墨蓝色,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只有浓得化不开的乌云在缓慢翻滚。海水是粘稠的、如同石油般的黑色,无声地起伏着,散发出刺骨的寒意和浓烈的腥臭。
他低头,发现自己赤脚站在潮湿的沙滩上,沙子冰冷粘腻,仿佛踩在某种巨大生物的腐烂内脏上。在他面前,黑色的潮水一遍遍地涌上来,又退下去,每一次退去,都在沙滩上留下一些东西——不是贝壳,也不是海草,而是一些扭曲的、无法辨认的、像是被消化到一半的海洋生物残骸,散发着恶臭。
然后,他看到了它。
在距离他十几米远的海水中,一个巨大的、漆黑的影子,缓缓从粘稠的海面下浮了起来。那轮廓,正是一只放大了无数倍的螃蟹!甲壳如同被海水侵蚀了千年的黑色礁石,布满了坑洼和诡异的纹路。它巨大的螯肢如同两柄黑色的铡刀,无声地开合着。
最令人恐惧的是它的足。七只粗壮、覆盖着坚硬角质和嶙峋凸起的步足,支撑着它庞大的身躯,在黑色的海水中缓缓移动。那缺失了第八只足的部位,不是一个平滑的断面,而是一个不断蠕动着、散发着更深邃黑暗的孔洞,仿佛连接着某个未知的、充满恶意的空间。
它没有明显的眼睛,但林玮哲能清晰地感觉到,一道冰冷、粘湿、充满了原始饥饿感的视线,牢牢地锁定了他。
它开始向他走来。七只足在粘稠的海水和沙滩上交替移动,发出“噗嗤……噗嗤……”的、令人牙酸的声音。速度不快,但带着一种无可阻挡的、如同山岳倾塌般的压迫感。
林玮哲想跑,但双脚如同被钉在了沙滩上,动弹不得。他想喊,喉咙里却像是被灌满了泥沙,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巨大的、代表着深海与噩梦的黑色怪物,一步步逼近。
腥臭的风扑面而来,带着海藻腐烂和金属锈蚀的味道。那巨大的、蠕动着黑暗的断足处,对准了他的方向,一股冰冷的、无形的吸力传来,仿佛要将他的灵魂从躯壳中抽离出去。
“不……不要!”他在心中疯狂地呐喊。
就在那巨大的螯肢即将触碰到他的一瞬间——
“哲哥!醒醒!阿哲!”
一阵剧烈的摇晃和阿伦焦急的呼喊声,将他从无尽的黑色梦魇中硬生生拽了回来。
林玮哲猛地睁开眼,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冷汗已经浸透了睡衣。他环顾四周,依旧是灯火通明的客厅,阿伦正一脸担忧地抓着他的肩膀。
“我……我操……”他瘫在沙发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梦里那冰冷的触感和极致的恐惧依然残留着,让他的牙齿都在打颤。
“你做噩梦了?吓死我了,你刚才浑身绷得跟石头一样,怎么叫都叫不醒!”阿伦心有余悸地说。
“不是噩梦……是它……它又来了……这次更清楚……”林玮哲断断续续地描述着那个黑色的海洋和巨大的七足壁蟹。
阿伦听完,沉默了片刻,然后猛地站起来:“不行,等不到天亮了!我现在就给我表舅打电话!这他妈太邪性了!”
他走到阳台,拨通了电话。林玮哲蜷缩在沙发上,听着阳台上隐约传来的阿伦压低声音的交谈声,心中充满了忐忑和一丝微弱的希望。
过了一会儿,阿伦走了进来,表情有些复杂。
“怎么样?他怎么说?”林玮哲急切地问。
“我表舅……他听了之后,沉默了好久。”阿伦挠了挠头,“他说,我们惹上的这个东西,确实很麻烦。它不是什么孤魂野鬼,而是‘海瘴’与‘梦魇’结合催生出的‘孽’,靠吸食人的恐惧和精神为生。它盯上哲哥你,可能是因为你去了它的‘巢穴’,精神波动又比较……呃,活跃,在它眼里就像黑暗里的电灯泡一样显眼。”
“海瘴?梦魇?孽?”林玮哲听得头皮发麻,“那……那他有没有说怎么办?”
“他说,常规的符咒法器效果不大,因为它主要存在于‘梦’与‘影’的夹缝中。他给了两个建议。”阿伦伸出两根手指,“第一,他让我们立刻准备一些东西,今晚……不,是现在,就再去一次那栋‘壁蟹屋’。”
“还要回去?!”林玮哲的声音都变了调,那个地方他现在想起来都腿软。
“他说,必须在它的‘锚点’,也就是那栋房子里,进行一次‘接触’,或者说‘警告’。需要准备的东西有点……奇葩。”阿伦拿出手机,看着备忘录念道,“三年以上的老公鸡鸡冠血,要新鲜的。糯米,要混合朱砂炒熟。还有……一盆新鲜的,带着泥土的蚯蚓。”
“啊?鸡冠血?糯米?蚯蚓?这配置……我们是去驱邪还是去夜钓打窝啊?”林玮哲懵了。
“我表舅说,公鸡血至阳,混合至阴的泥土蚯蚓,以糯米朱砂为引,可以制作一种临时的‘血饵’,能在现实与梦魇的夹缝中制造一个短暂的‘标记’,吸引它的注意,同时也能对它造成一定的干扰,让它知道我们不是毫无还手之力,相当于‘亮个相’,告诉它我们找到办法对付它了,让它有所顾忌。”阿伦解释道,“他说这叫‘先礼后兵’,如果它不识相,我们再想办法找更厉害的人‘盘它’。”
“这能行吗?”林玮哲将信将疑,但眼下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死马当活马医吧!总比你在这里等着被它拖进梦里做成‘蟹黄堡’强!”阿伦拉起他,“走,我知道有个地方二十四小时卖活禽,蚯蚓去渔具店敲门看看有没有,糯米朱砂……便利店看看有没有那种端午节的驱邪包凑合一下?”
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两人像无头苍蝇一样在深夜的台北街头奔波。好不容易凑齐了所需的东西——一只被塞在笼子里、惊恐万状的大公鸡,一包混合了可疑红色粉末的糯米,以及一盒在自动贩卖机式的渔具补给站买到的、不断蠕动的红蚯蚓。
提着这些诡异的东西,两人再次站在了那栋“壁蟹屋”的门口。夜色深沉,老旧的洋房在月光下像一个匍匐的、生了癞疮的巨兽,散发着不祥的气息。周围的邻居早已熄灯,万籁俱寂,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更显得这栋房子死气沉沉。
阿伦用之前房东留下的备用钥匙(林玮哲逃跑时慌乱中并没归还)打开了门。那股熟悉的、阴湿粘稠的腥气立刻扑面而来,比之前更加浓烈,仿佛墙壁内部已经开始腐烂。
两人打开强光手电,走了进去。客厅和他们逃离时几乎一样,倒地的露营灯,散落的设备,以及……塑料布上那串虽然干了、但轮廓依旧清晰的七足印记。
“我靠,这味儿……简直是‘生化武器’级别的,比我家楼下垃圾场还顶。”阿伦捏着鼻子,用手电光扫视着四周斑驳的墙壁,那些鼓起的、颜色深暗的水泡,在手电光下仿佛在微微搏动。
按照阿伦表舅电话里远程指导的步骤,他们开始了操作。
首先,阿伦硬着头皮,抓住那只可怜的公鸡,用带来的小刀,小心翼翼地取了鸡冠上的一些血,滴在一个小碗里。鲜红的血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
然后,他将那盒不断蠕动的、粘滑的蚯蚓倒了进去,和鸡冠血混合在一起。蚯蚓在血液中扭动,场面既诡异又恶心。
接着,他将那包混合了朱砂的糯米,缓缓倒入血与蚯蚓的混合物中,用手(戴了手套)开始搅拌。粘稠的血液、扭动的蚯蚓和红色的糯米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团难以形容的、散发着怪异气味的暗红色糊状物。
“这玩意儿……真的能驱邪?我怎么感觉像是在准备什么黑暗料理的食材,名字可以叫‘地狱蚯蚓糯米饭’……”林玮哲看着那团东西,胃里一阵不适。
“别废话了,我表舅说,要把它涂抹在……墙壁上那些鼓起来的水泡上,特别是你觉得最有‘感觉’的地方。”阿伦端着那碗“血饵”,感觉手里像捧着一团燃烧的炭。
林玮哲深吸一口气,强忍着恐惧,用手电光仔细扫过墙壁。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客厅正中央、那面之前传来敲击声的墙壁上。那里有一个特别巨大的、颜色近乎黑紫色的水泡,表面油亮,仿佛随时会破裂。
“那里……”他指向那个水泡,声音干涩。
阿伦点点头,用一根准备好的木片,剜起一团粘稠的“血饵”,走上前,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那团暗红色的、还在微微蠕动的糊状物,涂抹在了那个巨大的水泡上。
“噗……”
就在“血饵”接触水泡表面的瞬间,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气泡破裂的声音响起。那团血饵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地……被那个水泡“吸收”了进去!暗红色的糊状物消失在黑紫色的水泡表面,只留下一片湿漉漉的痕迹。
紧接着——
“嗡……”
一股低沉到几乎无法听见、但却能清晰感觉到的震动,从墙壁内部传来。仿佛有什么沉睡的巨物,被这怪异的气息惊扰,开始苏醒。
屋子里的温度,骤然下降了好几度!刺骨的寒意如同针扎一样钻进两人的皮肤。
“喀啦……喀啦啦……”
熟悉而又令人毛骨悚然的刮擦声,猛地从四面八方响起!这一次,声音不再是试探性的,而是充满了某种被激怒的、狂暴的意味!声音密集得如同雨点,从天花板、从四面墙壁、甚至从地板下面同时爆发!
强光手电的光柱开始剧烈地晃动,不是他们在抖,而是光线本身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干扰,变得扭曲、闪烁!
“它……它生气了!”林玮哲声音发颤,下意识地后退。
“废话!你往别人家门口扔屎,别人能不生气吗?!”阿伦也吓得脸色发白,但还是强撑着喊道,“表舅说了!这只是警告!让它知道我们不好惹!”
就在这时,那个被涂抹了“血饵”的巨大水泡,猛地鼓胀起来,表面变得近乎透明,能隐约看到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蠕动!一股更加强烈的、带着血腥味的恶臭从中散发出来。
“哐当!”固定在一旁的EVp探测仪再次疯狂报警,屏幕上的数值瞬间爆表!
墙壁上,那些原本只是潮湿的霉斑,开始迅速扩大、变色,渗出更多暗红色的、粘稠的液体,顺着墙壁流淌下来,如同一道道血泪。整个客厅,仿佛正在变成一个活着的、正在腐烂流血的巨大生物体!
“我靠!这警告的副作用是不是太大了点?!”阿伦看着这如同地狱般的景象,腿肚子都在转筋。
突然,所有的刮擦声和震动,在达到一个顶峰后,戛然而止。
整个空间再次陷入死寂。只有暗红色的液体顺着墙壁缓缓滴落的“滴答”声,清晰可闻。
这种极动到极静的转变,更加让人心悸。
两人屏住呼吸,紧张地环顾四周。
然后,他们看到了。
在正对面那面流淌着“血泪”的墙壁上,就在那个吸收了“血饵”的水泡下方,潮湿的、颜色深暗的墙皮表面,开始浮现出清晰的痕迹。
那不是水渍,也不是霉斑。
那是一个图案。一个用墙壁本身渗出的暗红色液体构成的、歪歪扭扭却又无比清晰的图案——
一只螃蟹的轮廓。
甲壳,螯肢,以及……七只朝向不同方向、带着尖锐钩刺的步足。
那图案散发着浓郁的恶意和冰冷的嘲弄,仿佛在无声地宣告:
我,记住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