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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台湾,中央山脉南段,达鲁玛克旧部落遗址。

十一月的山风已经带上了刀刃般的寒意,它掠过废弃的石板屋舍,穿过早已不再结果的野生百香果藤蔓,在坍倒一半的集会所木梁间发出呜咽般的尖啸。天色是一种浑浊的铅灰色,仿佛一块巨大的、吸饱了水汽的脏抹布,沉沉地压在山脊线上。林永森蹲在自家祖屋——一栋相较之下还算完整的石板屋——门前的火堆旁,将最后几根晒干的九芎木柴添了进去。火星噼啪炸起,映亮了他古铜色、沟壑纵横的脸,也映亮了蜷伏在他脚边那一团安静的白色影子。

那是一条狗。一条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色的大型犬。它的毛发在潮湿的山雾里依旧显得蓬松干燥,仿佛水珠都无法沾染。它闭着眼,呼吸均匀,但那双竖起的尖耳朵,却像最精密的雷达,随着风声里每一个细微的变动而轻轻转动。

“小白,”林永森用沙哑的鲁凯语低声唤道,伸手揉了揉白犬颈后浓密的毛,“天要黑了。”

白犬没有睁眼,只是喉咙里发出极轻微的一声“呜”,算是回应。它叫小白,一个简单到近乎敷衍的名字,是林永森二十年前从山林里把它捡回来时随口起的。那时候它还是只瘦骨嶙峋、奄奄一息的幼犬,纯白的毛被泥污和血痂糊成一绺一绺。没人知道它从哪来,属于哪个族群。部落里的老人看了,只是摇头,眼神复杂,嘴里喃喃着一些含糊的古语。林永森不管那些,他那时刚退伍回山,年轻气盛,只觉得这狗合眼缘,便用米汤和嚼碎的山芋一口口把它喂活。这一养,就是二十年。狗老了,他也老了。部落里的其他人,更是在更早的时候,就陆续迁到了山下政府盖的现代化新村,只剩下他这个固执的“最后的守夜人”,以及这条越发显得神秘的白犬,还守着这片日益被森林吞噬的祖地。

小白和传说中的“白犬”有联系吗?林永森不是没想过。关于头目家那只预知灾难、悲泣而亡的灵犬传说,他从小听到大。但传说中的白犬是为了警告族人不要迁徙而哭吠,最终被关至死。他的小白呢?安静,聪慧得过分,有时眼神深邃得不像动物,但它从不无缘无故地吠叫,更别说持续哭嚎。它只是守着这片地方,带着一种近乎巡视领地的肃穆,偶尔会在深夜,对着某个空无一物的角落或远山凝视许久,直到林永森唤它,才慢吞吞地走回屋里。

远处传来模糊的、属于现代文明的噪音——引擎的喘息和轮胎碾过碎石路的刺耳声响。声音由远及近,打破了山林黄昏固有的、由虫鸣与风声构成的韵律。小白的耳朵猛地转向声音来处,眼睛倏地睁开。

那是一双在火光映照下,呈现出奇异琥珀金色的眼睛,瞳孔深处仿佛有两簇冰冷的火焰在跳动。

它站了起来,没有吠叫,只是全身的肌肉微微绷紧,视线穿透逐渐浓重的暮色,锁定在下方那条蜿蜒的、几乎被野草淹没的产业道路上。

林永森也皱起了眉。这个时间,这种天气,不该有外人上山。自从部落迁走,这里就成了被遗忘的角落,只有少数像他这样的老人偶尔回来,或者一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登山客误入。但听这引擎声,不止一辆车。

几道刺目的LEd白光如同利剑,劈开了灰暗的暮色,晃晃悠悠地朝着这片聚集的旧屋驶来。打头是一辆改装过的、涂着迷彩花纹的四驱吉普车,后面跟着一辆小厢型车。车子在不远处相对平坦的空地停下,刺耳的刹车声惊起附近林中一片夜枭扑棱棱的飞走。

吉普车上跳下来三个年轻人,两男一女,穿着鲜艳昂贵的户外冲锋衣,身上挂满了各种电子设备——运动相机、手持云台、口袋里露出充电宝的线头。为首的是个染着浅金色头发的男生,举着带有补光灯的手机,正对着镜头兴奋地说着什么。

“……各位老铁看到了吗?这里就是网上传说超多的‘鬼部落’——达鲁玛克旧址!听说晚上会有穿红衣服的小女孩出现哦,还有会说话的狗!”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制造恐怖氛围,但脸上的兴奋却掩盖不住。

“宇豪,你小声点!”那个女生拉了拉他的胳膊,有些不安地环顾四周,“这里感觉……好安静。”

“安静才对味啊,阿敏!不安静怎么拍出‘氛围感’?”叫陈宇豪的男生不以为意,转动镜头,补光灯扫过漆黑的石板屋窗口,“看这些房子,跟纪录片里玛雅遗迹似的!流量密码这不就来了?标题我都想好了——‘夜探凶地:失落的部落与哭泣的灵犬’!绝对爆!”

另一个拿着更专业摄影机的矮胖男生凑过来,镜头对准了火堆旁的林永森和小白:“豪哥,那边有人……还有条白狗。”

陈宇豪眼睛一亮,立刻调整方向走了过来,补光灯毫不客气地打在林永森脸上:“哇!还真有人住?老先生,您是这里的……原住民?守护者?”

林永森被强光刺得眯起眼,抬起手挡了挡,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国语平静地说:“这里是我家。你们是做什么的?”

“我们是‘恐怖探险频道’的Youtube!”陈宇豪语气夸张,“专门探索全台湾各种灵异地点,辛亥隧道、猛鬼游乐场、还有红衣小女孩出没的大坑……我们都去过!”他顿了顿,蹲下身,试图把镜头对准小白,“这就是传说中的‘白犬’吗?哇,这毛色,绝了!跟游戏里的稀有宠物似的!它会预言吗?会不会突然开口说人话?像那个‘人面鱼’一样问‘鱼肉好吃否’?”

小白只是冷冷地看着他,那眼神里没有任何宠物常见的讨好或好奇,而是一种近乎审视的疏离。它微微动了动鼻子,似乎在辨别这些人身上陌生的城市气味——香水、机油、快餐食品,以及一股若有若无的、被压抑的焦躁。

林永森的脸色沉了下来。他听懂了“Youtube”,也听懂了那些地名背后猎奇的意味。“这里没有鬼,也没有什么会说话的狗。天黑了,山路不好走,你们拍完就赶紧下山吧。”

“别啊,老先生!”陈宇豪连忙道,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钞票,“我们大老远上来,素材还没拍到呢。这样,我们付钱,租您这地方拍一晚上行不行?顺便……能不能让您的狗配合一下?我们绝对拍得酷炫,说不定它一下就成网红狗了,名字我都想好了,‘预言家小白’,或者‘沉默的守护者’!到时候直播打赏,分您三成!”

阿敏也帮腔:“对啊老伯,我们很有诚意的。而且……我们听说这里晚上不太平,有那个……‘魔神仔’会把人拐走。您一个人住这不害怕吗?有我们这么多人,还能做个伴。”

“魔神仔……”林永森咀嚼着这个词,眼神更暗。他看了看脚边的小白,小白正盯着陈宇豪手中那叠钞票,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近乎警告的低鸣。这声音只有林永森能听见。

他沉默了几秒,出乎陈宇豪等人意料地点了点头:“钱,收回去。地方,你们可以用。但有几个条件:不许进那些没人的老屋,尤其东头那间最大的;不许大声喧哗,惊扰山林;还有,”他指了指小白,“它不喜欢被拍,离它远点。”

陈宇豪喜出望外,根本没在意后面两条:“没问题!老先生您真是通情达理!阿德,快,把设备搬下来!阿敏,找找哪个角度最有废墟美学!今晚咱们就在这火堆边搞个深夜谈话直播,主题就叫‘与守夜人对话:灵犬与鬼魂的真相’!”

团队立刻忙碌起来。阿德从小厢型车里搬出折叠桌椅、蓄电池、更多的灯光设备,甚至还有一个便携式发电机。阿敏则拿着另一台相机开始拍摄环境空镜。现代化的装备迅速入侵这片古老静谧的空间,发电机沉闷的轰鸣声取代了风声,惨白的LEd灯光将火堆温暖的橘红色光芒逼退到角落,也将那些石板屋投映出更加扭曲怪诞的长影。

林永森默默地看着,起身把火堆拨得更旺一些,然后走进屋里,拿出几个旧的陶杯和一壶自己煮的山茶。小白紧随他进屋,在门槛处停下,回头望着外面那群喧闹的闯入者,琥珀色的眼睛里光芒流转,不知在想什么。

夜色,彻底吞没了山林。

直播在晚上九点准时开始。陈宇豪显然是老手,很快就在镜头前进入了状态,绘声绘色地讲述着从网络上搜集来的、真假参半的达鲁玛克传说,重点渲染了“白犬预知死亡”和“部落因忽视警告而遭瘟疫”的部分。林永森被他半请半拉地坐到镜头边缘,像一个人形背景板,大多时候只是沉默地喝着茶,偶尔用简单的句子回答陈宇豪那些明显导向灵异的问题,但他的否认在陈宇豪巧妙的剪辑式引导和直播间观众刷屏的“不信”“肯定有隐情”弹幕中,显得苍白无力。

小白始终趴在火光照耀范围的边缘,处于镜头焦点之外,但它那身醒目的白色在黑暗中仿佛自带微光。直播间不断有人问起那条白狗,陈宇豪便时不时把话题引过去,但小白对他的任何呼唤或逗弄都毫无反应,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各位家人们看到没?这就叫高冷!这就是灵犬的格调!”陈宇豪对着镜头挤眉弄眼,“它越是不理我,我越觉得它有故事!说不定现在就在用它那‘灵觉’扫描我们呢!大家把‘害怕’打在公屏上!”

气氛看似热闹,但随着夜色加深,山林真正的气息开始渗透进来。发电机的声音不知何时停了(阿德说是燃油不够),备用蓄电池供电的灯光也变得昏暗闪烁。包围他们的黑暗变得浓稠、具有压迫感。远处不知名的夜鸟发出凄厉的啼叫,一阵穿堂风掠过废墟,发出类似呜咽又似冷笑的怪响。

阿敏最先感到不适,她裹紧了冲锋衣,凑到阿德身边小声说:“阿德……你觉不觉得……好像有很多人在看我们?”

阿德正低头检查设备,头也不抬:“疑神疑鬼,都是心理作用。咱们去废弃医院拍的时候,你不也说感觉有‘人’吗?结果就是老鼠。”

“这次不一样……”阿敏的声音有点发颤,“你看那些屋子……窗口那里,刚才是不是有影子动了一下?”

陈宇豪也注意到了气氛的变化,但他心中窃喜——这不正是直播需要的“节目效果”吗?他立刻压低声音,对着麦克风神秘兮兮地说:“老铁们,注意了,现场气氛开始不对劲了。我们的敏姐好像感应到了什么……让我们听听守夜人老先生怎么说。林伯,您住这儿这么多年,晚上真的……从来没遇到过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吗?”

林永森放下陶杯,看着跳跃的火光,缓缓开口:“山林有自己的规矩。你尊重它,它就容纳你。你怀着别的心思来,把它当戏台……”他顿了顿,看了一眼陈宇豪,“它可能就会给你看一些,你未必想看的‘戏’。”

这话说得平淡,却让陈宇豪心头莫名一悸。直播间的弹幕也瞬间增多:

“老爷子话里有话啊!”

“卧槽,起鸡皮疙瘩了!”

“快看那条狗!它站起来了!”

陈宇豪猛地转头。只见一直安静趴着的小白,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面朝着集会所后方那片最深邃、连月光都似乎无法渗透的古老森林。它背对着火光,白色的身影在黑暗中形成一个清晰的剪影,耳朵笔直竖起,头微微前倾,那姿态充满了全神贯注的警惕。

“小白?”林永森也唤了一声,眉头紧锁。

小白没有回头。它喉咙里滚动着一种极低沉的、之前从未发出过的声音,那不是吠叫,更像是一种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的、充满悲怆与警告的呜咽。这声音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一阵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它……它是不是在哭?”阿敏的声音带着哭腔,“跟传说里一样……”

陈宇豪的肾上腺素飙升,他一把抓过阿德手里的夜视摄影机,对准小白和它凝视的方向:“快!拍那里!把夜视模式打开!直播间切换到夜视画面!各位家人,见证历史的时刻可能到了!灵犬示警!它看到我们看不到的……”

夜视镜头里,世界是一片单调的、令人不安的绿色。小白的白色身影变成了一团更亮的绿光。而它凝视的森林方向,除了层层叠叠扭曲的树干和灌木,似乎空无一物。但就在陈宇豪快要失望时,阿德突然倒吸一口冷气,指着监视器屏幕:“豪……豪哥!那……那是什么?”

在夜视镜头的边缘,一棵巨木的阴影下,似乎有一个极其模糊的、矮小的轮廓,静静地“站”在那里。轮廓不成人形,更像是一团凝聚不散的阴影,但又隐约能分辨出头部和躯干。它一动不动,却仿佛正“看”着这边。

“是……是红衣服吗?”阿敏牙齿打颤地问。

“看不清颜色……夜视是黑白的……”阿德的声音也发抖了。

陈宇豪心脏狂跳,一半是恐惧,一半是极致的兴奋。他刚想说什么,突然——

“啪嗒。”

一声清晰的、像是小石子落地的声音,从他们侧后方一间半塌的石板屋门口传来。

所有人,包括林永森,都猛地扭头看去。

只见那黑漆漆的门口地面上,多了一样东西。

在火光和远处昏暗LEd灯的照耀下,那东西泛着湿润的、不自然的微光。

是一尾鱼。

一尾已经死去、鳞片失去光泽的吴郭鱼。

而鱼身朝向他们的那一面,在火光摇曳中,鱼皮上的斑纹竟诡异地扭曲、组合,形成了一张模糊的、仿佛带着痛苦表情的……人脸。

“啊——!!!”阿敏的尖叫撕裂了夜空。

“人面鱼?!”陈宇豪脱口而出,传说中的恐怖形象与眼前实物重叠,让他脑子嗡的一声。

几乎在阿敏尖叫的同时,一直凝视森林的小白,发出了它今晚第一声响亮而凄厉的吠叫:“汪——呜——!!!”

那不是普通的狗叫,尾音拖得极长,颤抖着,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焦急与悲伤,正如传说中那只预知灾难的白犬,在族人执意迁徙前,发出的那种绝望哭吠。

吠声未落,异变陡生!

他们周围所有还在勉强工作的电子设备——手机、相机、补光灯、监视器——屏幕同时疯狂闪烁,爆发出刺耳的、高频率的电流噪音,随即“啪啪”几声,全部熄灭!最后的光源,只剩下林永森面前那堆已经小了许多的篝火。

黑暗如潮水般瞬间淹没所有人。只有小白的白色身影和地上那条泛着诡异微光的“人面鱼”,在残存的火光中成为仅存的视觉焦点。

“发、发电机!手电筒!”陈宇豪惊恐地大喊。

阿德手忙脚乱地去摸装备包,但黑暗中只传来东西被撞倒的杂乱声响。

林永森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不像老人。他一个箭步冲到小白身边,蹲下,一只手紧紧搂住小白的脖子。他能感觉到小白全身的肌肉绷得像石头,那凄厉的吠叫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喉咙深处发出的、持续不断的、威慑性的低吼。它的目光,不再只盯着一个方向,而是锐利地、快速地扫视着周围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林、林伯……那……那鱼……”陈宇豪的声音在发抖,之前直播时的亢奋消失得无影无踪。

林永森没有看鱼,他凭着记忆和对地方的熟悉,迅速从火堆中抽出一根燃烧的树枝,高高举起。跳动的火光照亮了他凝重的脸,也勉强划开一小圈黑暗。

“都过来!聚到火边!快!”他厉声喝道,用的是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阿敏连滚爬爬地第一个扑过来。陈宇豪和阿德也慌忙聚拢,三人挤在一起,惊恐万状地环顾四周的黑暗。那些废弃的石板屋,此刻在有限的火光映照下,门窗的黑暗空洞仿佛无数只窥视的眼睛。

“刚……刚才那影子……”阿德颤声说。

“还有鱼……怎么会有鱼……”阿敏哭着。

“是魔神仔……一定是魔神仔搞的鬼!”陈宇豪语无伦次,网络传说成了他此刻唯一的解释。

林永森没有理会他们的恐慌。他紧握火把,目光如炬,随着小白的视线移动。小白低吼的方向,似乎在变。它不再只看森林或某个屋子,而是警惕地环视,仿佛黑暗中,有不止一个“东西”在移动、在包围。

窸窸窣窣……

一种极其细微的、像是很多只脚踩过枯叶的声音,从四面八方的黑暗中传来。时而在左,时而在右,时而仿佛就在很近的身后。但你凝神去听,又只剩下风声。

“谁?谁在那里!”陈宇豪朝着黑暗大吼,声音虚张声势却充满恐惧,“我警告你!我……我直播开着呢!虽然现在没信号……但、但后台有录像!我……我信你是秦始皇,行了吧?别搞我们了!”情急之下,他甚至蹦出了最近流行的网络梗,但此刻说出来只显得荒诞而绝望。

回答他的,是又一声清晰的“啪嗒”。

这次,声音来自更近的地方——就在火堆光照边缘的阴影里。

众人悚然望去。

只见那里,又多了一尾吴郭鱼。

同样死寂,同样在鱼身上呈现出扭曲的、痛苦的人面斑纹。

仿佛是一个无声的、充满恶意的嘲笑。

“啊!!又一条!”阿敏几乎要崩溃。

小白猛地向前一步,挡在众人和那第二条鱼之间,低吼声更加响亮,甚至露出了森白的牙齿。

林永森的心不断下沉。他知道,传说或许不仅仅是传说。山林被惊扰了,某种东西被这群怀着戏谑与猎奇之心闯入的年轻人……吸引了过来。而小白,他的小白,正在以它的方式,对抗着。

他想起老人们说过,“魔神仔”擅于迷惑人心,制造幻象,将人引向歧途甚至死亡。那人面鱼是幻象吗?那脚步声呢?小白如此真实的警戒又是什么?

“听着,”林永森用极度严肃的声音对三个吓破胆的年轻人说,“不想死在这里,就照我说的做。从现在起,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哪怕是你们最亲的人叫你们,都别答应,别回头,更别跟着走!握紧你们身上任何觉得能辟邪的东西,没有就抓紧彼此的胳膊,闭上眼睛!我没说可以睁开,绝对不许睁开!”

“那……那你呢?”陈宇豪问。

“我和小白,看着。”林永森说着,将燃烧的树枝插回火堆,让它烧得更旺,然后从腰间解下了一把老旧但保养得很好的番刀。刀身在火光中泛着冷冽的光。“记住,恐惧是它们最好的粮食。稳住心神!”

三个年轻人慌忙照做,互相紧紧抓着手臂,死死闭上眼睛。阿敏开始低声啜泣。

林永森手持番刀,与小白并肩而立,面对着深不见底的黑暗。小白的身体紧紧贴着他的腿,传递来温暖和一种奇异的力量感。他能感觉到,小白不是因为害怕而颤抖,而是因为一种全神贯注的、准备战斗的紧绷。

黑暗中的窸窣声更密集了,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存在正在环绕、试探。风中开始夹杂一些难以辨别的低语,像是很多人在很远的地方吵架,又像是山泉流过石头的呜咽被扭曲了音调。温度似乎在下降,火堆的热浪被限制在极小的范围。

然后,他们听到了歌声。

一种童谣般的、旋律简单却诡异的歌声,用听不懂的古语哼唱着,忽远忽近,飘忽不定。歌声钻进耳朵,让人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昏昏欲睡、想要循声而去的感觉。

“别听!”林永森低喝,“捂住耳朵!”

陈宇豪等人赶紧照做。

小白突然朝着某个方向,发出短促而激烈的连续吠叫:“汪!汪汪汪!”

林永森顺势望去,在火光与黑暗的交界处,他似乎瞥见了一个矮小的、穿着旧式深色衣服的影子,一闪而过,消失在一堵断墙后。那不是红衣服,但同样令人心悸。

“不止一个……”林永森心中凛然。他想起关于“玉山小飞侠”的传说,那些结伴出现的、引导登山客走向绝路的无形之物。这里的“东西”,似乎也有类似的习性。

歌声开始变化,夹杂进了哭泣声,女人的,小孩的,老人的……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悲戚的声浪,冲击着人的理智。空气中开始弥漫一股淡淡的、像是湿润泥土与腐烂植物混合的腥气。

“林……林伯……我好想睁眼看看……谁在哭……”阿敏闭着眼,梦呓般地说,身体开始无意识地想要朝某个方向转动。

“敏姐!稳住!”陈宇豪死死抓住她,自己也是满头大汗,显然也在抵抗某种诱惑。

林永森知道,这样下去不行。闭眼堵耳只是消极防御,这些“东西”的力量在加强,尤其是在它们选中的“猎物”心理防线脆弱的时候。他必须做点什么,用更强大的、属于这片土地的记忆和力量,将它们逼退。

他深吸一口气,不再只是警惕地看着黑暗,而是挺直了腰板,将番刀横在胸前,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无尽的黑暗与那些诡异的声响,用古老而威严的鲁凯语,唱诵起一段祭歌。那不是驱邪的咒文,而是向祖灵、向山林之灵祈求庇护与唤醒记忆的歌。歌声苍凉、浑厚,带着血脉中的力量,与小白的低吼、黑暗中的诡音分庭抗礼。

与此同时,小白做出了一个让林永森都意想不到的举动。它不再只是吠叫威慑,而是突然向前冲了几步,来到火堆正前方,对着黑暗最浓郁处,仰起了头。

它没有像传说中那样“哭吠”,而是发出了一种更为奇特的、介于长嚎与吟唱之间的声音。那声音穿透力极强,仿佛能直接抵达灵魂深处,带着一种纯净的、不容亵渎的悲伤与愤怒。在这声音响起的瞬间,林永森仿佛看到,小白周身那层醒目的白色毛发,似乎微微亮了一下,不是反光,而是从内里透出的、极其微弱的、月华般清冷的光晕。

“呜————嗷————”

小白的“吟唱”与林永森的祭歌交织在一起。奇迹般地,周围那些诡异的哭泣声、低语声、窸窣声,如同潮水般退去了一瞬。风中刺骨的寒意也减弱了些许。

但下一秒,反弹来得更为猛烈!

黑暗中似乎传来一声愤怒的、非人的尖啸!紧接着,无数的“啪嗒”声如同暴雨般从四面八方传来!火光照耀的范围内,地面上、断墙上、甚至他们脚边,瞬间出现了十几条、几十条死寂的“人面鱼”!每一张鱼身上的“脸”都扭曲着不同的痛苦表情,密密麻麻,将他们彻底包围!

“眼睛!好多眼睛在看着我们!”阿德即使闭着眼,也仿佛“看”到了那可怖的景象,失控地尖叫起来。

陈宇豪最后的理智也崩断了,他猛地甩开阿敏的手,一边疯狂挥舞手臂仿佛在驱赶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一边歇斯底里地对着黑暗大喊:“滚开!你们都滚开!我错了!我不该来!我不该拿这里开玩笑!流量我不要了!打赏我都退回去!救命!谁来救救我!!‘你后面有车’啊!!”他胡言乱语,甚至把另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网络热梗也喊了出来。

他的崩溃,像是一个信号。林永森感到一股阴冷的气流猛地扑向陈宇豪!小白也感应到了,它放弃吟唱,狂吠着扑向陈宇豪身前!

但似乎晚了一步。

陈宇豪的呼喊戛然而止。他保持着挥舞手臂的姿势,僵立在原地,眼睛瞪得极大,瞳孔却涣散了,直勾勾地“看”着前方空无一物的黑暗,嘴角甚至咧开一个空洞的、诡异的笑容,仿佛看到了什么令他无比“欣喜”的事物。

“豪哥?!”阿德感觉到不对,想要睁眼。

“别睁眼!”林永森厉喝,但他心头巨震。陈宇豪的样子,像极了被“魔神仔”摄走魂魄、正要被引走的征兆!他持刀想要冲过去,却发现自己的双脚如同被无形的藤蔓缠住,沉重无比。阿敏和阿德也似乎被同样的力量禁锢,动弹不得,只有脸上的惊恐表明他们还清醒。

黑暗中,似乎有不止一只冰冷、枯瘦的手,缓缓伸向了呆立傻笑的陈宇豪……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吼——!!!”

一声前所未有的、震耳欲聋的怒吼从小白口中爆发!这声音不再像犬吠,更像某种远古巨兽的咆哮,充满了神圣的威严与滔天的怒火!

伴随着这声怒吼,小白全身的毛发似乎真的“亮”了起来!不是强烈的光芒,而是一种清晰的、月光流淌般的辉晕,将它整个身体轮廓勾勒得无比清晰!它琥珀金色的双眼,此刻如同两盏燃烧的金色火炬,直视着陈宇豪前方的黑暗!

“噗”、“噗”、“噗”……

地面上那些令人作呕的“人面鱼”幻象,在这声怒吼和小白身上散发的辉光中,如同被戳破的气泡,接连炸开,化作一滩滩迅速蒸发的黑色水渍,腥臭扑鼻。

伸向陈宇豪的“无形之手”仿佛被灼伤般缩回。

禁锢林永森三人的沉重感也骤然消失!

陈宇豪浑身一颤,空洞的笑容僵在脸上,眼神恢复了一丝清明,但随即被更大的恐惧淹没,“哇”地一声吐了出来,瘫软在地。

小白身上的辉光迅速黯淡下去,仿佛耗尽了力气,它踉跄了一下,急促地喘息着,但依旧顽强地站在众人前方,朝着黑暗发出警告的低吼。

黑暗中的存在似乎被激怒,又似乎对小白那瞬间爆发出的力量有所忌惮。诡异的声响和低语依旧徘徊,但不再尝试靠近。那种被无数视线窥视的感觉,也减弱了许多。

林永森快步上前,先将瘫软的陈宇豪拖回火边,然后紧紧抱住微微发抖的小白。他能感觉到,小白体内传来一阵阵虚弱的悸动。

对峙在持续。火堆因为无人照料,越来越小。黑暗重新开始蚕食光明的领地。寒冷再次袭来。

这样下去,等火熄灭,一切可能会卷土重来,而小白……未必还能发出第二次那样的怒吼。

林永森知道,必须离开这里,回到他祖屋那个用古老石板构筑、门槛下埋着祖传辟邪物的相对安全的空间。但如何在这危机四伏的黑暗中,带着三个几乎丧失行动能力的“包袱”移动?

他抬头望向黑沉沉的天幕,那里连一颗星星都看不到。

长夜,才刚刚开始。

而小白的异常,黑暗中的低语,人面鱼的幻象,陈宇豪被迷惑的瞬间……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事实:传说,并非空穴来风。达鲁玛克的旧部落,依然被某种古老的“东西”缠绕着。而他的小白,与那传说中的灵犬,恐怕有着远超他想象的、深刻而悲伤的联系。

今夜,他们能平安度过吗?

而明日,当太阳升起(如果还能升起),离去的路,又会通向何方?是下山的新村,还是更深的、无法回头的山林迷雾?

林永森握紧了刀,搂紧了怀中温暖而神秘的白犬,目光决绝地迎向黑暗。

无论如何,守护,是他的选择。正如二十年前,他选择守护这只濒死的幼犬一样。

只是这一次,他们要面对的,可能是吞噬光明的、真正的“古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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