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堆的最后一点炭火在黑暗中挣扎着,像垂死的心脏般忽明忽暗。林永森将瘫软的陈宇豪拖到祖屋门槛边,这个简单的动作在那种无形的压力下变得异常艰难——每移动一步,都仿佛在粘稠的糖浆中穿行。阿敏和阿德互相搀扶着跟过来,三人蜷缩在门边,像受惊的幼兽。
小白走在最后,它白色的身影在几乎熄灭的火光中显得格外醒目。它走得很慢,不时回头向黑暗深处投去警告的目光,喉咙里持续发出低沉的呜咽。林永森注意到,它的右前腿微微颤抖着——刚才那声震撼山林的怒吼,似乎消耗了它太多力量。
“进、进去吗?”阿敏颤抖着指向石板屋内更深的黑暗,声音小得像蚊子。
林永森摇摇头,用番刀刀尖在门槛外的泥土上划出一道深深的刻痕:“就待在这里。门槛是界限,屋里有祖灵守着,外面……我们得守着外面。”
“守着什么?”阿德几乎要哭出来,“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会有鱼?鱼不是应该在水里吗?”
“在山里,不正常出现的东西都是警告。”林永森蹲下身,从怀中摸出一个旧皮囊,倒出一些暗绿色的粉末撒在门槛刻痕上。粉末接触泥土的瞬间,发出一股淡淡的、类似艾草与松脂混合的清香。“人面鱼,是山灵对人的嘲弄——你看它像食物,它却用人的脸看着你。”
陈宇豪这时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呕出几口带着酸臭的黏液。他眼神涣散,但至少恢复了意识:“我……我刚才看到……我奶奶……她在向我招手……说带我去吃好吃的……”
“那是魔神仔的把戏。”林永森冷冷道,用清水打湿布巾擦去陈宇豪嘴角的污物,“它们会变成你心里最想念、最信任的人的样子。你跟着走了,就再也回不来。”
阿敏突然抓住林永森的胳膊:“林伯,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天这么黑,那些东西还在外面……我的手机完全没信号,连紧急电话都打不出去!”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黑暗中又传来那诡异的童谣声。这次更近了,就在十米外那棵老榕树的方向。旋律悠扬却透着说不出的怪异,像是有人用走调的鼻音哼着古老的鲁凯族歌谣,但歌词被扭曲成了完全无法理解的呢喃。
小白猛地站起来,朝着声音方向龇牙低吼。它身上的毛再次微微竖起,在几乎全黑的环境中,林永森似乎真的看到它毛发尖端有极其微弱的银白色光晕——不是反射光,而是从毛发内部透出的、类似夜光蘑菇那种生物性微光。
“它们没走。”林永森握紧番刀,将三个年轻人护在身后,“只是在等我们松懈,等我们害怕到失去理智。”
“那我们总不能在这里坐到天亮吧?”陈宇豪稍微恢复了点力气,但声音依旧虚弱,“而且……而且我尿急……”
阿德瞪了他一眼:“这种时候你还想着上厕所?憋着!”
“不是啊,是真的急!刚才吓得都快漏了!”陈宇豪哭丧着脸,“我总不能尿在裤子里吧?这要是拍下来,我在Youtube上的形象就彻底崩了——‘灵异探险主播被吓尿裤子’,这标题我都能想到会有多少点击,但都是嘲笑我的啊!”
这荒谬的对话在恐怖的氛围中产生了一种诡异的反差。阿敏居然忍不住“噗”了一声,随即又惊恐地捂住嘴,仿佛连笑都是对黑暗中存在的不敬。
林永森却若有所思:“排泄物……也许有用。”
“啊?”三人齐刷刷看向他。
“老人的说法,人的秽物能破邪祟的迷障。”林永森说得很认真,“陈小弟,你若要解手,就解在那边。”他指了指门槛外三米处一块相对平坦的石板,“但不要完全走出去,就站在门槛内,身体前倾。”
陈宇豪的表情变得极其精彩:“不是……林伯,这太羞耻了吧?而且、而且我现在被吓得,可能也尿不出来啊……”
“那就憋着。”林永森转回头,“但如果你想帮忙,这是个办法。”
最终,在生理需求的压迫和“可能有用”的诱惑下,陈宇豪还是扭扭捏捏地照做了。他背对着两个同伴和林永森,面朝黑暗,嘴里还念叨着:“各位观众朋友们,接下来是付费内容……不对,这是什么地狱级直播画面啊,平台肯定要封我号的……”
就在他完成“仪式”、拉上拉链的瞬间,异变突生。
那些原本撒在门槛刻痕上的绿色粉末,突然无风自动,朝着尿液落点的石板方向飘去,在空气中划出一道道微弱的荧光轨迹。尿液接触石板的嗤嗤声中,一股白烟升起——不是水汽蒸发的那种白雾,而是更浓稠、带着刺鼻氨味的烟。
白烟升到半人高时,突然扭曲、凝聚,竟然隐约形成了一张模糊的人脸轮廓!那“脸”张开嘴,发出一声尖锐到几乎刺破耳膜的嘶叫,随即溃散消失。
与此同时,童谣声戛然而止。
周围那种被窥视的压迫感,明显减弱了。
“卧槽……”陈宇豪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我的尿……这么厉害?”
“不是尿厉害,是尿里的‘人气’冲散了它们的障眼法。”林永森解释,但眉头并未舒展,“但这也激怒它们了。准备,要来了。”
话音刚落,整片山林的声音都变了。
风声不再是呜咽,而是变成了成千上万人同时低语的嗡嗡声。那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层层叠叠,有的像老者在叹息,有的像妇人在哭泣,有的像孩童在嬉笑——但所有的声音都扭曲变形,融合成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噪音洪流。
更可怕的是视觉上的变化:那些废弃石板屋的窗户、门洞,一个接一个地亮起了幽幽的绿光。不是灯光,更像是某种腐烂的磷火,或是一大群萤火虫聚集在一起形成的诡异光团。光团中,隐约有影子在晃动,像是在重复着某种古老的生活场景——春米、织布、围坐交谈……但所有的动作都僵硬、机械,如同皮影戏。
“这、这是……”阿敏死死捂住嘴,眼泪直流,“它们……它们在重现部落以前的生活?”
“不是重现。”林永森的声音沙哑,带着深深的悲凉,“是记忆。是这片土地记住的、最后的样子。它们……在邀请我们加入。”
“加入什么?”阿德颤声问。
“加入它们。”林永森深吸一口气,“永远成为这里记忆的一部分。”
小白突然焦躁地来回走动,它不再只盯着一个方向,而是不断转动头部,耳朵竖起,捕捉着每一个细微的声响。它的鼻子频繁抽动,似乎在分辨空气中无数混杂的气味。突然,它朝着祖屋东侧那条通往更深山林的废弃小径,发出了极其尖锐的短吠。
“汪!汪汪!”
那吠声急促而焦急,与之前警告性的低吼完全不同。
林永森脸色大变:“东边……它们想引我们去东边!”
“东边有什么?”陈宇豪问,但随即想起了什么,“等等,你之前说过,不许我们进东头那间最大的屋子……那里有什么?”
“不是屋子。”林永森缓缓摇头,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是比屋子更古老的地方。是部落还在时,只有头目和祭司能去的……祭祀之地。”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东边小径方向的树木开始发生变化。那些原本静止的树干,在幽幽绿光的映照下,投下的影子竟然开始自行移动、拉长、扭曲,像是有无数只从地底伸出的手,朝着他们的方向缓慢抓握。
最骇人的是,那些影子手上,都握着东西——长矛、番刀、祭器……甚至还有几个影子高举着某种类似人头轮廓的东西。
“我的妈呀……”阿德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那是……猎头祭?”
“不是真的猎头。”林永森强行镇定,“是影子戏,是它们想让我们看到的幻象。但幻象看久了……会变成真的。”
他忽然转身,冲进祖屋内。几秒钟后,他抱着一个用兽皮包裹的长条状物体冲了出来。兽皮上满是灰尘,边缘已经磨损发白。林永森小心翼翼地解开捆绑的皮绳,掀开兽皮——
里面是一把古旧的木弓。
弓身用整段坚硬的黑心木雕成,两端镶着已经失去光泽的铜饰,弓弦是某种兽筋鞣制而成,虽然年代久远,却依旧紧绷。与弓一起的,还有三支箭。箭杆笔直,箭羽是鹰羽,箭头不是金属,而是打磨锋利的黑曜石,在微光中泛着冷冽的幽光。
“这是我曾祖父的弓。”林永森轻抚弓身,动作近乎虔诚,“他是部落最后的猎头勇士……也是最后一个知道如何与山灵对话的祭司。”
他抽出一支箭,搭在弦上,却没有瞄准任何具体的影子或光团,而是将弓指向天空四十五度角。
“你要射什么?”阿敏困惑地问。
“射穿这片虚假的夜空。”林永森闭上眼睛,嘴唇微动,念诵起一段悠长而古老的鲁凯语祷词。他的声音与周围那些扭曲的低语形成鲜明对比——一个是扎根大地的沉稳,一个是无根飘萍的癫狂。
祷词最后一个音节落下的瞬间,他松开了弓弦。
“嘣——”
弓弦震动的声响出乎意料地浑厚,像是一面巨大的皮鼓被敲响。黑曜石箭矢离弦而去,没有射向任何实体,就这么消失在黑暗的夜空中。
一秒,两秒,三秒。
什么都没有发生。
陈宇豪露出一丝失望(或者说松了口气)的表情:“就这?我还以为会像电影里那样,一箭射出满天金光,妖魔鬼怪全退散……”
话音未落。
“咔——”
一声轻微的、类似玻璃碎裂的脆响,从极高极远的空中传来。
紧接着,以箭矢消失的那一点为中心,夜空中竟然荡开了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涟漪!就像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但这里是天空!涟漪所过之处,那些幽幽的绿光、晃动的影子、扭曲的低语,都像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般剧烈闪烁、变形!
“这是……”阿德张大嘴。
“破障箭。”林永森放下弓,喘息着,额头上渗出汗水,“不是杀伤,是破除幻象。但坚持不了多久,它们的‘记忆’太深了……”
果然,涟漪荡开到直径约五十米的范围后,开始减弱、消散。那些被干扰的幻象重新稳定下来,但明显暗淡了许多,也不再那么咄咄逼人地靠近。
然而,就在幻象减弱的间隙,所有人都看到了真实——
东边小径上,不知何时,密密麻麻站满了“人”。
不,不能说是人。
它们有人的轮廓,但比例极其怪异:头大身小,四肢细长,关节反向弯曲。它们没有清晰的五官,脸上只有几个凹陷的黑洞表示眼、鼻、口的位置。它们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数量至少有二三十个。所有的“脸”都朝着这个方向。
而在这群怪异存在的后方,小径深处,隐约可见一座用巨大石板垒砌的方形平台。平台上,似乎有一个白色的东西在微微发光。
小白的反应异常激烈。它死死盯着那个白色物体,整个身体前倾,爪子深深抠进泥土里,喉咙里发出的不再是吼叫,而是一种近乎悲鸣的呜咽。它想冲过去,却被林永森一把搂住脖子。
“不能去!”林永森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恐慌,“那是祭台!是它们设的陷阱!”
“可那白色的……是什么?”阿敏眯起眼睛,“好像……是条狗?白色的狗?”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进林永森的脑海。传说……白犬……祭台……
“那是诱饵。”他咬牙道,“用‘白犬’的形象,引真正的白犬过去。它们想要小白。”
“为什么?”陈宇豪不解,“狗肉火锅吗?这年头连魔神仔都这么重口味?”
“闭嘴!”林永森厉声喝道,随即压低声音,“在鲁凯族古老传说里,纯白的动物是山灵的使者,是能沟通两个世界的媒介。得到白犬,就等于得到了打开某些‘门’的钥匙。”
小白在他怀里挣扎,力气大得出奇。它的眼睛死死盯着祭台上那个白色物体,琥珀金色的瞳孔中,倒映出的不仅仅是那个幻象,还有更深层的东西——某种记忆,或者说是血脉中的呼唤。
突然,它停止了挣扎。
它转过头,用前所未有的认真眼神看着林永森。然后,它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愣住的事——
它抬起右前爪,轻轻按在林永森的手背上。
触感温热而坚实。
接着,它用爪子,在林永森的手背上,缓慢地划了几下。
那不是无意义的抓挠。林永森能感觉到,那是某种有规律的轨迹。他屏住呼吸,仔细感受。
横,折,竖,横……
是一个字。
一个简单的、却是小白从未学过、也不可能知道的字:
“去”。
林永森的手在颤抖:“你……你要去?”
小白点头。不是狗那种摇晃脑袋的示意,而是清晰地、人类般的上下点头。
“那里有危险,你会死的!”林永森的声音沙哑。
小白看着他,眼神复杂。有决绝,有悲伤,还有一种林永森无法理解的……释然。它再次用爪尖划动:
“必”。
必须去。
然后,它挣脱了林永森的怀抱,却没有立刻冲向小径,而是转身面对那三个吓得魂不附体的年轻人。它走到阿敏面前,用鼻子轻轻碰了碰她的手;又走到阿德面前,蹭了蹭他的腿;最后来到陈宇豪面前,看着他。
陈宇豪与那双琥珀金色的眼睛对视,忽然觉得脑子一懵,一些破碎的画面闪过——
浓雾弥漫的山林……一个穿着传统鲁凯族服饰的小女孩在奔跑……女孩回头,脸上满是泪水……她怀里抱着一团白色的东西……鲜血滴落……
画面戛然而止。
陈宇豪“啊”地一声抱住头,冷汗直流:“我、我看到了……有个小女孩……她抱着……抱着一条受伤的白狗……”
林永森浑身一震:“你说什么?”
“我不知道!就是突然出现的画面!”陈宇豪痛苦地摇头,“那女孩在哭,在跑,后面好像有人在追……然后她摔倒了,白狗掉出来,身上都是血……”
小白的眼神变得更加悲伤。它最后看了陈宇豪一眼,转身,朝着东边小径迈出了第一步。
“等等!”林永森喊道,“我跟你一起去!”
小白回头,坚定地摇头。
“可你一只狗怎么——”
话音未落,那些站在小径上的怪异存在,突然齐刷刷地动了。它们没有攻击,而是向两侧分开,让出了一条通往祭台的路。动作整齐划一,仿佛在举行某种仪式。
而在祭台上,那个白色物体的光芒变得更亮了些。现在可以看清了,那确实是一条狗的轮廓,蜷缩着,像是在沉睡,又像是在等待。
小白不再犹豫,它小跑起来,白色的身影在黑暗的小径上如同一道流动的月光。它所过之处,两侧那些怪异存在纷纷低下头——那姿态,不是屈服,更像是……致敬。
林永森想要追上去,却发现自己双脚像被钉在地上,动弹不得。不是外力禁锢,而是某种更深层的、来自血脉的警告:不要踏入,这不是你的路。
“林伯,我们现在怎么办?”阿敏哭着问,“小白它……它会回来吗?”
林永森没有回答。他只是死死盯着小白越来越远的背影,直到它踏上第一级祭台的石阶。
就在小白的爪子接触石阶的瞬间——
整座山林,活了。
不是比喻,是字面意义上的“活了过来”。
周围的树木开始有节奏地摇摆,不是被风吹动,而是从树干内部发出的、自主的摇晃。地面的落叶无风自动,盘旋上升,在空中组成各种扭曲的图案。岩石在摩擦,发出低沉的轰鸣。就连空气都有了质感,变得厚重、粘稠,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湿润的棉絮。
而那些怪异的存在,开始齐声吟唱。
不是之前那种扭曲的低语,而是真正的、古老的鲁凯族祭歌。歌词晦涩难懂,旋律苍凉悲壮,数十个声音叠加在一起,在山谷中回荡,产生了一种震撼人心的共鸣。祭台上,白色狗形物体的光芒大盛,将整个祭台照得如同白昼。
小白站在光芒中央,仰起头,发出了它今晚第二声震撼山林的吼叫。
但这一次,不是怒吼,也不是悲鸣。
那是……回应。
它在用吼声,回应那古老的祭歌。
吼声与歌声交织,产生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变化。祭台周围的空气开始扭曲,光线折射出错乱的景象——一会儿是茂密的原始森林,一会儿是炊烟袅袅的部落聚落,一会儿是暴雨倾盆的山洪,一会儿又是瘟疫横行的惨状……
像是快速翻动一本厚重的历史书,而每一页都是达鲁玛克部落的集体记忆。
“这是……全息投影吗?”阿德喃喃道,已经忘记了害怕,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不对,这比投影真实多了……我甚至能闻到不同场景的气味……森林的泥土味,炊烟的柴火味,瘟疫的腐臭味……”
陈宇豪突然指着其中一个闪过的画面:“看!那个小女孩!”
画面中,大约七八岁的鲁凯族女孩,穿着破旧的传统服饰,跪在一个简易的土坟前哭泣。坟上没有墓碑,只插着一根树枝,树枝上挂着一串已经干枯的百合花。女孩怀里抱着一只白色的小狗,小狗的前腿包扎着,有血迹渗出。
“那是……小白?”阿敏捂住嘴。
画面一闪而过,变成另一幕:深夜的山林,女孩背着一个小布包,抱着白狗,蹒跚地行走。她不时回头,满脸惊恐,仿佛有人在追赶。白狗在她怀里,伸出舌头轻轻舔她的脸。
接着是第三幕:一道断崖边,女孩被几个成年男子围住。男子们穿着几十年前的老式服装,拿着火把和砍刀,表情凶狠。女孩将白狗紧紧护在身后,哭着摇头。白狗朝着男子们狂吠,却被一脚踢开,撞在岩石上,发出痛苦的呜咽。
“他们在追她?为什么要追一个小女孩和一条狗?”阿德不解。
林永森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那不是普通的狗……那是‘禁忌之子’。”
“什么意思?”
“传说中,山灵有时会与部落的圣女结合,生下的孩子半人半灵,通常活不久。但如果孩子死前,将灵魂寄托在纯白的动物身上,就能以另一种形式延续存在。”林永森的声音干涩,“那只白狗……可能就是某个‘禁忌之子’的化身。而那个女孩,大概是唯一愿意保护它的人。”
画面继续闪动:女孩被强行带走,白狗被留在崖边,奄奄一息。它看着女孩消失的方向,眼角流下了泪水——狗会哭吗?画面中的白狗,确实在哭。泪水滴落在岩石上,竟然渗了进去,在石头上留下一个永远洗不掉的淡痕。
然后时间快进:许多年后,已经成为老人的林永森,在一次巡山中,发现了那只瘦骨嶙峋、濒临死亡的白色幼犬。他把它带回家,喂活,取名叫小白。
所有的画面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祭台上的光芒收缩,凝聚,最终全部注入小白体内。小白全身的毛发无风自动,每一根都散发出柔和的银白色光华。它的身体似乎在微微膨胀,不是变大,而是某种能量的充盈。
而祭台上那个白色的狗形物体,开始变得透明、模糊,最终像晨雾般消散了。
它完成了使命——它只是一个诱饵,一个引导,一个唤醒记忆的媒介。
真正的白犬,就在这里。
小白缓缓转过身,看向林永森的方向。它的眼睛不再是单纯的琥珀金色,而是变成了璀璨的、仿佛蕴含星辰的金色漩涡。它张开嘴,发出的声音让所有人都惊呆了——
不是狗叫。
是人的语言。
用清晰、略带沙哑、但毫无疑问是鲁凯族古语的女声,说:
“我回来了。”
林永森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他听懂了,那是他祖母的妹妹、那个在他出生前就夭折的小姨的名字——巴兰。
传说中,巴兰是部落最后一任圣女的女儿,出生时全身长满白色胎毛,被视作山灵的赠礼,也被视作不祥之兆。她在七岁那年神秘失踪,有人说她被山灵带走了,有人说她被害怕的族人遗弃在山林……
原来,她没有死。
她变成了白犬。
或者说,她的灵魂,寄宿在了这只白犬身上。
小白——不,巴兰——从祭台上缓缓走下来。它所过之处,那些怪异存在纷纷跪拜,不是出于恐惧,而是出于敬畏。它们是山灵的仆从,是这片土地的守护灵,而巴兰,是它们古老契约的对象。
她走到林永森面前,低下头,用鼻子轻轻碰了碰他的额头。
一个温暖而悲伤的意念直接传入林永森脑海:
“森,我的外甥。谢谢你,二十年的守护。”
林永森泪流满面,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巴兰转向三个已经完全石化的年轻人,他们的表情精彩纷呈:阿敏在无声流泪,阿德嘴巴张得能塞进鸡蛋,陈宇豪则在掐自己的大腿,显然在确认是不是在做梦。
“你们,”巴兰开口,这次用的是国语,虽然带着古语的腔调,但清晰可懂,“闯入了不该闯入的地方。”
“对、对不起!”陈宇豪第一个反应过来,疯狂鞠躬,“我们不知道!我们就是拍视频搞流量!我们错了!我们现在就走!马上走!立刻走!”
“走不了了。”巴兰平静地说,“‘门’已经打开了。从你们踏入这片土地,用你们的机器和杂念惊扰沉睡的灵开始,古老的平衡就被打破了。而刚才的仪式,不是结束,是开始。”
“什么门?”阿敏颤声问。
巴兰抬头望向夜空。不知何时,乌云散开了一部分,露出了残缺的月亮。月光是诡异的暗红色,像凝固的血。
“连接‘这边’和‘那边’的门。”她说,“山灵的领域,和人的领域,原本有界限。但现在,界限在模糊。那些你们称为‘魔神仔’的存在,只是最先漏过来的一小部分。更大的东西,还在后面。”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大地突然震动了一下。
不是地震,而是某种巨大物体在地下移动造成的震颤。
从祭台后方更深的密林里,传来了沉重的、缓慢的脚步声。
“咚……咚……咚……”
每一步都让地面微微颤抖,每一步都让树木摇晃。
有什么东西,正在从古老的长眠中醒来。
巴兰全身的毛再次竖起,她挡在所有人面前,对着黑暗深处,发出了警告性的低吼。但这一次,她的吼声中,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无法掩饰的……恐惧。
“那是什么?”林永森挣扎着站起来,重新握紧番刀。
巴兰沉默了几秒,用只有他能听到的意念传讯:
“森,你还记得部落最古老的传说吗?关于‘山之子’的传说。”
林永森脸色刷地变得惨白:“不……那不可能……那只是吓小孩的故事……”
“所有的故事,都有源头。”巴兰的声音在颤抖,“而我们,刚刚用一场不完整的唤醒仪式,敲响了它的门。”
脚步声越来越近。
树木被推倒的断裂声、岩石被碾碎的崩裂声,夹杂在沉重的脚步声中。
月光下,一个庞大到超乎想象的影子,在密林的边缘缓缓立起。
它太高了,高到挡住了半边天空的星光。
它低下头,两盏如同燃烧熔岩般的巨大眼睛,在黑暗中亮起。
看向他们。
看向祭台。
看向巴兰。
一个低沉到让空气都在共振的声音,从地底深处,从四面八方,轰然响起:
“白……犬……”
“你……唤醒……了我……”
陈宇豪直接晕了过去。
阿德和阿敏抱在一起,连尖叫都发不出来。
林永森握刀的手在剧烈颤抖,但他没有后退一步。
巴兰站在最前方,白色的身躯在红色月光下,如同一面孤独的旗帜。
她昂起头,用尽全部力量,朝着那个庞大的存在,发出了既像是挑战又像是哀求的吼叫。
夜,还很长。
而山林最深的秘密,才刚刚揭开第一层。
在更远、更深的黑暗中,更多的眼睛,陆续睁开了。
它们等待这一刻,已经等了太久太久。
从部落迁走的那一天起。
从第一任圣女与山灵立下契约的那一天起。
从这座山脉诞生的那一天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