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边说着,一边亦步亦趋地跟着进了屋,看着李庆平将张明月小心地安置在铺着干净床单的炕上。她又赶紧去厨房,端来那碗一直温着的、撇净了浮油的鸡汤,递到张明月面前,语气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快,趁热喝了,补补元气。你这身子亏空得厉害,得好好养着……”
张明月靠在叠好的被子上,看着婆婆忙前忙后,听着她絮絮叨叨的关心,感受着身下炕席传来的、被热水袋烘出的暖意,她那颗因为失去孩子又因为父母匆匆离去而倍感失落的心,竟一点点地被这突如其来的、与她温暖所包裹,开始有些软化了下来。
人心都是肉长的。在她最脆弱、最需要关怀的时候,哪怕是曾经有过龃龉的人,表现出如此真切的呵护,也足以触动她内心最柔软的部分。
她原本对李寡妇那些因为流言、因为逼迫道歉而产生的芥蒂和怨气,在这一刻,似乎都减轻了许多。
各种念头在张明月疲惫的脑海中闪过。她看着李寡妇那因为忙碌和紧张而泛红的脸,那双带着些讨好和忐忑的眼睛,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她抬起虚弱的手,轻轻推开了一点递到嘴边的鸡汤碗,声音虽然依旧微弱,却带上了一丝缓和:“娘,您别忙活了……也歇会儿吧……我……我自己慢慢喝就行。”
这一声带着体谅的话,让李寡妇瞬间有些怔忡。随即,松了一口气,有种被谅解的错觉。她连忙低下头,掩饰住眼底的情绪,含糊地应道:“哎,哎,好,你喝,你喝,娘不累,不累……”
李寡妇那声带着哽咽的话,让张明月有些惊讶。她清晰地看到了婆婆微微发红的眼眶,那里面似乎盛满了与她相似的悲伤。她自以为婆婆与她同为女人、同为母亲,肯定是懂她的难过,所以才一改往日的态度。
此刻,她觉得婆婆这笨拙却真切的回应,像是一道暖流,猝不及防地穿透了那道隔阂,直接熨帖在她冰冷的心上。
她甚至注意到,婆婆在说完那句话后,还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旁边的李庆平,仿佛在观察儿子的脸色。这个细微的动作,也让张明月觉得。肯定是因为孩子的事情,婆婆在李庆平那里挨了教训,受了委屈。
张明月的心有些软化,她觉得孩子的事情是意外,婆婆受到的是无辜牵连。她又想起婆婆以前是如何眼巴巴地盼着孙子,如何整天把“大孙子”挂在嘴边,如何因为她孕吐吃不下饭而急得嘴上起泡……那些曾经让她反感和压抑的行为,此刻在失去这个共同的后代以后,仿佛都被蒙上了一层悲情的滤镜,有了一种可怜天下父母心的解释。
她甚至觉得,婆婆或许只是思想老旧,观念传统得根深蒂固,并非心地坏。如今孩子没了,婆婆非但没有责怪她肚子不争气,反而如此细致地照顾她、安慰她,这份情谊,显得尤为珍贵。
“以前的事……都过去了。”她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人心换人心,婆婆现在对我好,我也得知恩图报。以后,尽量对她好些吧。” 她甚至为自己曾经对婆婆的诸多怨怼感到一丝愧疚。
李寡妇完全不知道儿媳妇内心这丰富的心理活动。她所有的好,都源于对儿子警告的恐惧,源于害怕事情败露的恐慌,源于一种想要弥补以求自我安慰和换取儿子一丝原谅的迫切。
如果她知道自己的行为竟然阴差阳错地换来了儿媳妇的真心感动,甚至决定以后要对她好,恐怕会更加惶恐不安,因为这虚伪的体贴就像一面镜子,照出她内心更深的卑劣。
而这个美丽的误会,若是被一旁沉默不语的李庆平知晓,他大概只会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苦涩的笑,还得在心里默念一句:“真是……误会得好啊……”
这样美丽的误会就像一层华丽而脆弱的糖衣,包裹着内里早已腐烂发臭的真相。
李庆平看着母亲殷勤地照顾着妻子,看着妻子脸上因此流露出感动,他心情复杂到了极点。他既希望妻子能好受些,又无法直视这和睦表象下那血淋淋的根源。他无力戳破,只能选择沉默。
他将张明月妥善安置好,确认她暂时无碍后,便借口去部队销假,匆匆离开了这个让他感到窒息的家。
接下来的一个月,李家的日子,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和谐与温暖。
李寡妇像是要将功折罪般,使出了浑身解数来照顾张明月。她不再需要儿子的提醒和警告,主动包揽了所有的家务,而且做得格外精心。
这些点点滴滴,细致入微的照顾,如同涓涓细流,持续不断地温暖着张明月那颗饱受创伤的心。她身体恢复的速度,似乎也比医生预想的要快一些,脸上渐渐有了一点血色,虽然笑容依旧很少,但眼神里不再是一片死寂的荒芜。
而这一切,李庆平都看在眼里。
他白天在部队忙碌,晚上回到家,看到的是收拾得井井有条的屋子,闻到的是厨房里飘出的饭菜香,听到的是母亲与张明月轻声细语的话语。他看到妻子虽然依旧沉默,但眉宇间的郁结似乎消散了一些,偶尔还能和母亲说上几句话。
这种久违的家的温暖,让李庆平那颗被痛苦和秘密反复煎熬的心,得到了一丝虚幻的慰藉。他开始有些动摇,有些怀疑自己之前的判断是否过于冷酷。
他甚至开始奢望,如果这个秘密能够永远埋藏,如果这种表面的平和与温暖能够持续下去,或许……这个历经磨难的家,真的能够慢慢走出阴影,重新开始。
日子像指缝里的沙,悄无声息地溜走。腊月的寒意被日渐浓厚的年味儿冲淡了些许,家家户户开始洒扫庭除,准备着一年中最隆重的团圆。
这天,杨柳和秦晏秋特意请了假,去给住在城里的干爹王老爷子过寿。一顿家常便饭,几句暖心嘱咐,让这个冬日午后显得格外温馨。
夫妻俩踩着夕阳的余晖回到部队大院,刚推开院门,还没来得及拍掉身上的寒气,就见一个通讯兵骑着自行车,风驰电掣般地冲到门口,利落地跳下车,冲着秦晏秋“啪”地敬了个礼,气息还有些不稳:“营长!紧急命令!团部令你立刻归队,有紧急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