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的北方,已是深秋初冬交接的时节。早晚的风带着浸入骨髓的凉意,院外的老槐树叶子落了大半,只剩下几片顽强的枯叶在枝头瑟瑟发抖。中午的阳光有几分暖意,懒洋洋地照在刚刚浆洗过、晾在院子里的被单上,散发着肥皂和阳光混合的干净气息。
杨柳正踮着脚,费力地将最后一条沉甸甸的棉被往晾衣绳上搭。就在这时,院门被推开,秦晏秋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带着一身外面的凉气走了进来。他脸上带着一丝喜色。
“回来了?”杨柳回头,朝他笑了笑,手上用力,总算把被子搭了上去,拍了拍晒着的棉被。
“嗯。”秦晏秋应了一声,走到她身边,帮她理了理被角,沉默了一下,才开口道:“刚才……我接到电话了。”
“电话?谁打来的?”杨柳随口问道,弯腰端起地上的空盆。
“我娘。”秦晏秋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小石子,投入了杨柳看似平静的心湖。
“哐当——”杨柳手一滑,搪瓷盆掉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在安静的院子里格外突兀。她猛地抬起头,一双杏眼瞪得溜圆,写满了惊愕和慌乱。
“娘……娘要来了?”她的声音都变了调,带着点不敢置信的颤抖。婆婆要来了?他们结婚一年了,她还没见过婆婆什么样子,但是她从秦晏秋的嘴里听他开玩笑似的说过,他娘是他们村里出了名的难缠。
虽然秦晏秋从未说过他娘不好,但“婆婆”这两个字,对于任何一个新媳妇而言,都自带一种无形的压力,尤其是有过上一世不太好的经历。更何况,她和秦晏秋的婚姻,某种程度上是被安排的。
秦晏秋看着她煞白的脸和受惊小鹿般的眼神,心里又是好笑又是心疼。他弯腰捡起盆子,拉住她有些冰凉的手,握在掌心揉了揉,语气带着安抚:“瞧把你吓的。又不是鬼子进村。就是来看看我们,住不了几天,估计看看就走。”
“那……那也得好好准备啊!”杨柳像是被这句话点醒了,猛地抽回手,整个人瞬间进入了一种备战状态。
她环顾着这个小院,又冲进屋里,眼神扫过屋里的每一处角落,嘴里念念有词:“被子,对,得拿出来一床新被子、褥子晒一晒。还有,脸盆毛巾也得买新的……”
她像是一个陀螺,开始在屋里屋外忙碌起来,一会儿翻箱倒柜找出被褥床单,一会儿又跑到厨房里看看还缺什么,婆婆好不容易来一趟,总得好好招待。想到这里,她又拿出小本子,开始罗列需要采购的物品清单,眉头紧锁,如临大敌。
秦晏秋倚在门框上,看着自家媳妇这难得的手忙脚乱的模样,心里涌起一种暖意。他知道,她这么紧张,是因为在乎这个家,在乎他。
他走过去,从背后轻轻环住正在到处查看的杨柳,下巴搁在她纤细的颈窝里,感受到她身体瞬间的僵硬,然后渐渐放松下来。
“别忙活了,真不用这么紧张。”他的声音低沉,带着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我娘那人,没那么多讲究,也不难相处。”
杨柳停下手里的动作,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话是这么说……可我这心里,就是没底。晏秋,娘……她会不会觉得我哪里做得不好?会不会嫌我不够勤快?或者……觉得我配不上你?”
最后一句,她说得极轻,带着重生以来深埋心底的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卑。前世的经历,到底在她心上留下了烙印。
秦晏秋的手臂收紧了些,将她牢牢地圈在怀里。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上了一种追忆往事的悠远和沉重。
“杨柳,我给你讲讲我娘以前的事吧。”
他拉着她在院子的小马扎上坐下,午后的阳光透过光秃的枝桠,在两人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五岁那年,没了爹。”秦晏秋的开场白,就让杨柳的心揪了一下。她下意识地反手握住了他宽厚的手掌。
“那时候,下了一场几十年不遇的大暴雨,山洪暴发。大队仓库里堆着刚收上来、还没来得及分下去的粮食和种子,那是全大队一年的指望。我爹当时是保管员,带着几个人去抢运物资……结果,一个浪头打过来,连人带粮食,都被卷走了……尸首都没找到。”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但杨柳却能感受到他掌心传来的、细微的颤抖。她仿佛能看到那个暴雨倾盆的恐怖夜晚,一个家庭的顶梁柱轰然倒塌。
“我爹是为了集体牺牲的,算烈士。从那以后,我娘就变了。”秦晏秋的目光望向远处,仿佛穿透了时光,“在我的记忆里,五岁之前的娘,不是这样的。她特别爱笑,说话温温柔柔的,和谁都不大声,走路轻轻的,像一阵风。她会用野花给我和哥哥编花环,会在夏夜里指着星星给我们讲故事……”
他的描述,勾勒出一个与杨柳想象中截然不同的、柔软美好的形象,这让她更加专注地聆听着。
“可是,爹没了,天就塌了。村里的照顾是有的,每年年底分粮,都多算我们一个人的口粮。可那时候,谁家不缺吃的?多一个人的粮,也就是让我们娘仨勉强饿不死罢了。”
秦晏秋的嘴角扯出一丝苦涩的弧度,“我娘,她一滴眼泪都没在人前掉过。她把我爹留下的旧衣服改了,自己穿上,扛起了锄头、铁锹,男人干什么活,她就干什么活。挖水渠,她挑土挑得肩膀血肉模糊;抢收庄稼,她镰刀挥得比谁都快;冬天修水利,她踩着冰碴子,一干就是一整天。”
杨柳听着,眼前仿佛浮现出一个瘦弱却倔强的身影,在生活的重压下,硬生生把自己磨砺得如同钢铁。她无法想象,那样一个温柔的女子,是如何完成这种蜕变的。
“村里有人看她辛苦,劝她改嫁,或者多依靠一下村里的照顾。可我娘说,”秦晏秋顿了顿,模仿着一种异常坚定、甚至有些执拗的语气,“‘人不能总指望别人的怜惜过日子,那口气就泄了。日子再难,也得自己立起来!我得把我两个儿子拉扯大,让他们像他们爹一样,成为顶天立地的汉子!’”
“我得自己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