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来 第十八章 义宁寄怀
第十八章 义宁寄怀
康熙四十一年的风,带着赣西山地的清冽,吹进义宁州衙的后园。范虞站在那株移栽不久的槐树下,指尖拂过粗糙的树皮。自请调至此任知州,已是第七个年头,正五品的官身与在南昌府任同知时一般,心境却如这山间的溪流,洗去了官场的浑浊,多了几分澄澈与笃定。
当年在南昌府的龃龉,至今想来仍有几分窒闷。时任知府吴梦辅,出身汉军旗人世家,祖上随清军入关有功,言谈间总带着“从龙旧部”的倨傲。他瞧不上范虞这般“南方布衣”,更对其“民为邦本”的主张嗤之以鼻。两人议事,常因政见相悖争执——吴梦辅要优先拨付旗人庄田的粮款,范虞则坚持先赈济遭了水患的百姓;吴梦辅主张严办“私藏明季旧物”者,范虞却认为当以教化为先。
“道不同,何必相谋。”范虞递上请调折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与其在省城的党争漩涡里耗着,不如去个偏远州府,实实在在为百姓做点事。朝廷准了他的请求,将他调往义宁州。
举家迁来时,范琴带着洪槐商号的核心班子一同落户。义宁州虽不如南昌府繁华,却是赣湘通衢,水路顺赣江可抵福州、泉州,陆路翻过山岭便是湖南地界,反倒成了经商的宝地。范琴索性拓宽了营生,除了粮油布匹,还做起了茶叶、瓷器的转运,借着泉州分号的渠道,甚至与南洋商船搭上了线,做起了胡椒、苏木的买卖。如今的洪槐商号,虽没了在南昌时的声势,却如山间老树,根系扎得更深,生意反倒更稳当。
范虞的四个儿子,此时已各有去处。
长子范家国最像他,自小埋首书斋,几年前考中贡士,如今正闭户苦读,预备来年殿试。他常说:“爹能从奉新小县走到州府,儿子也要在朝堂上争口气,不负范家祖辈的积攒。”范虞听着,只嘱咐他“功名是末,本心是根”。
次子范家文却对科举兴味索然。这孩子一手行书飘逸洒脱,更奇的是语言天赋出众,闽南语、粤语一听就会,连南洋商人的蹩脚汉话,他也能对答如流。范琴见状,便将他派往泉州分号,跟着那边的老掌柜学做海贸。不过三年,他已能独立打理与吕宋、暹罗的生意,书信里满是“船期”“关税”“胡椒成色”,字里行间透着商人的精明,范琴常笑说:“这孩子,是洪槐商号的福气。”
三子范家武,性子如其名,打小就爱舞枪弄棒。十三岁那年,范琴托了老关系,将他送到九江府正威镖局,拜总把头胡彪为师。胡彪是前明抗清将领之后,一身武艺硬桥硬马,见范家武有股子不服输的莽劲,便将看家本领倾囊相授。如今的范家武,已能跟着镖队走南闯北,腰间常别着柄短刀,一身劲装,更显英气。每次回家,必去祠堂上香,说:“太爷爷能在宁夏镇杀敌,我将来也要从军,护一方安宁。”
四儿子范家义刚满十五,还在义宁州书院求学。这孩子性子沉静,不像大哥那般锋芒外露,却心思缜密,范虞整理族谱时,他总在一旁帮忙抄录,连哪代先祖在哪年迁到哪地,都记得分毫不差。
女儿范家蕊,前年已嫁入南昌府周家——正是前知府周世睿祖弟的儿子。周世睿虽早已卸任,周家仍是书香门第,女婿知书达理,待家蕊极好,时常带着孩子回义宁探亲,每次来都要给祠堂添些上好的香烛。
妾室陆氏这些年又为范虞添了个女儿,取名范家馨,刚满八岁,粉雕玉琢的,却继承了范家的韧劲,跟着先生读书,《千字文》背得滚瓜烂熟,还总缠着范虞讲“在山海关打仗”“在奉新求雨”的故事。
康熙四十八年,范虞自觉精力不济,便上书请辞,卸去了义宁州知州一职。赋闲后的日子,他大半时间都耗在祠堂里。这祠堂是迁来义宁后新建的,比南昌府的更敞亮,供奉着列祖列宗的牌位,那枚槐木牌被妥帖地供在神龛之上,红布裹着,每日都要亲自擦拭。
每年一有空,他就会带着全家,捧着槐木牌去奉新县的九天阁祭拜。那株当年的小槐树,如今已亭亭如盖,九天阁的香火也一年盛过一年。每次将槐木牌放在树下,木牌都会微微发烫,牌面的纹路在阳光下若明若暗,像是在与老树呼应,却再也没有梦中仙子的指引,也没有天降甘霖的奇迹。
“爹,这木牌真的见过九天玄女吗?”范家馨趴在祠堂的供桌上,手指怯怯地指着槐木牌。
范虞笑着将她抱起来:“或许见过吧。但它更重要的,是记着咱范家怎么走过来的。你太爷爷从宁夏迁到西宁,你爷爷从西宁迁到彭泽,再到南昌、义宁,两百年走了几千里,靠的不是神仙保佑,是每一代人都想着‘好好活,把根扎下去’。”
范家国在一旁整理族谱,闻言点头:“父亲说得是。这木牌是念想,让咱不管住在哪,都别忘了根在洪洞,魂在边关。”
范家武刚从九江回来,身上还带着风尘,闻言瓮声接话:“等我将来从军,就把木牌的故事讲给弟兄们听,让他们知道,咱汉人也有硬骨头!”
范琴提着刚做好的槐花糕走进来,笑道:“就你嘴贫。快尝尝,家馨特意让厨房做的。”
范虞拿起一块槐花糕轻轻咬了一口,满口生津,望着供桌上的牌位,忽然觉得,自己这一生,虽没创下先祖那般赫赫战功,却也守了几任地方,护了一家老小,让范家的香火在义宁州续得安稳,也算对得起列祖列宗了吧。至于将来……范家的故事,还长着呢,就像义宁州山间的溪流,不疾不徐,却总能奔向更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