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来 第四十九章 败势难挽
第四十九章 败势难挽
残阳如血,洒在通往巩昌的黄土路上。范铭的队伍拖着疲惫的身躯前行,马蹄踏过结冰的车辙,发出咯吱的声响。范增辉扶着马鞍,后腰的伤口被颠簸得阵阵抽痛,他侧头看了眼身边的范福廷,少年脸色苍白如纸,右腿的伤用布条紧紧缠着,血渍已渗透了三层布。
“歇会儿吧。”范铭勒住马,声音嘶哑。他脸上的刀伤还在渗血,左臂无力地垂着,那是突围时被回军的长矛刺穿留下的伤。
士兵们瘫坐在雪地里,啃着冻硬的干粮。一个从河州逃出来的老农裹着破棉袄,蹲在范增辉身边,牙齿打着颤:“将军,听说了吗?伍参将被围在洮河南岸,狄道州的回军把河堵死了,过不去啊……”
范增辉的心沉了下去。伍晖的火炮是他们最后的指望,如今被困,前路更添渺茫。
“还有……”老农抹了把泪,“郭守备没冲出来,在北门城楼上悬梁自尽了,城里没跑出来的百姓……全遭了毒手啊……”
“噗——”范铭猛地喷出一口血,染红了胸前的战袍。他望着河州方向的天际线,那里仍有浓烟未散,“马占鳌……我誓杀汝!”
队伍继续前行,坏消息接踵而至。路过一个被焚毁的驿站时,从幸存的驿卒口中得知,马占鳌已占据狄道、河州二城,周边回军闻风归附,竟聚拢了十余万人马,声势滔天,已成西北大患。
“十数万……”范增辉喃喃自语,心里一片冰凉。他们从河州突围时只剩四百余骑,这点兵力,连塞对方牙缝都不够。
行至第五日,巩昌城的轮廓终于出现在前方。就在众人以为能喘口气时,探马带来了更沉重的消息:“参将伍晖在洮河激战,力竭阵亡,两千弟兄……全军覆没了!”
范福廷手里的马缰猛地一颤,差点从马上栽下来。他想起周胜的辎重队,想起郭升的殿后兵,想起伍晖的火炮营,一个个名字在脑海里盘旋,最终都化作了血色。
“进城。”范铭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只是握着刀的手青筋暴起。
巩昌知府王锡龄带着衙役在城门口迎接,见他们残败的模样,眼圈顿时红了:“范将军,你们受苦了!城内已备好汤药和粮草,快进城休整!”
队伍入城时,街道两旁站满了百姓,看着这些带伤的士兵,没人敢出声,只有孩童的哭闹被母亲死死捂住。范增辉望着两侧的土坯房,心里却没半分安稳——河州的惨状还在眼前,这巩昌城,真能守得住吗?
休整未满半月,朝廷的调令便到了。因陕甘绿营连战连败,朝廷将西北军务重新整顿,范铭所部与周边绿营、团练一并划归镶黄旗汉军都统富察熙麟统领,命他们在巩昌驻守待命。
“富察都统……”范铭捏着调令,眉头紧锁,“听说此人久在京中,不懂西北战事啊。”
范增辉没说话,只是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自河州突围后,一路逃到巩昌城,“平回骑”只剩四十四人,连战马都凑不齐百匹,这样的残兵,换谁来统领,又能有多少作为?
安稳日子没过多久,清同治五年三月的一个深夜,巩昌城突然响起震天的喊杀声。马占鳌竟亲率主力,趁夜袭城!
“回军进城了!”“北门破了!”
范铭从床上弹起,抓起刀就往外冲,范增辉、范福廷也听闻第一时间到来紧随其后。城头上,千总祁文绰、陈延桂正率人拼死抵抗,回军像潮水般涌上城头,刀光剑影中,两人先后力竭战死,尸体被扔下城墙。
“保护知府大人!”范铭嘶吼着,带人往府衙冲去。可赶到时,只见王锡龄夫妇已悬梁自尽,府学训导武谦、知县孟钟嬴等官员阖家殉难,庭院里血流成河。
“撤!往兰州撤!”范铭双目赤红,挥刀砍翻冲进来的回军。
又是一场惨烈的突围。范铭身中数刀,被亲兵拼死护着往外冲;范增辉为掩护百姓,后背被砍得深可见骨,昏死过去三次;范福廷右腿旧伤复发,却死死攥着马刀,斩杀了七名回军。
当他们冲出巩昌城时,身后已是一片火海。回军在城内大肆焚杀,哭喊声、惨叫声彻夜不绝。后来从逃生者口中得知,巩昌十余万百姓遭屠戮,城关的池井被自杀的男妇老幼塞满,北门瓮城尸积如山,烽火烛天三日不绝,堆积的尸体竟与城墙齐高,满城尸骸,惨不忍睹。
这支残兵一路奔逃,终于抵达兰州时,只剩下不足百人。范增辉醒来时,已躺在皋兰范家宅院的床上,范立强守在床边,鬓边又添了许多白发。
“你立瑜叔……走了。”范立强的声音沙哑,“前些日子就身染风寒卧病在床,又听闻巩昌失陷,一口气没上来……”
范增辉闭上眼,泪水从眼角滑落。他想起范立瑜总在祠堂里擦拭牌位的模样,想起他病中仍念叨着前线的安危,终究是没能等到他们凯旋。
没过几日,福建范增垄传来消息,范立赟也在年初病逝。范增辉挣扎着想起身,却被范立强按住:“你伤得太重,军中已准你病退,好好养着吧。”
屋门被推开,范铭的亲卫浑身是雪地闯进来,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将军……范将军他……在兰州城的客栈里去了……”
范增辉猛地坐起,伤口撕裂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那个总拍着他肩膀说“都是范家人”的参将,那个在河州城头怒吼着要报仇的将军,终究没能熬过这重重劫难,带着无尽遗憾撒手人寰。
更令人心沉的是,镶黄旗汉军都统富察熙麟因连遭败绩,焦头烂额,竟一病不起,病逝于兰州城中。西北军务,一时间群龙无首。
范增辉在病榻上躺了半年,后腰的伤疤狰狞如蛇,每逢阴雨天便痛彻骨髓。他拄着拐杖走进祠堂时,范福廷正跪在牌位前,少年已褪去稚气,眉宇间多了与年龄不符的沉凝。
“爹,穆图善大人刚到任陕甘总督,命我率‘平回骑’驻守兰州南门城郊。”范福廷的声音沉稳,“我们剩下的弟兄都被重新整编,原本平回骑的兄弟虽不足四十人,却个个能战。”
范增辉看着儿子右腿微跛的步态,看着他紧握的双拳,点了点头:“守住兰州,守住家。”
时光荏苒,转眼到了同治七年。这年春天,狄道州北乡传来消息,穆夫提门宦第九任教主马依德降清。消息传到兰州,范福廷在城楼上望着洮河方向,眉头紧锁:“马占鳌狡诈,恐有诈。”
果然,没过几日,探马来报,马占鳌竟带着两百死士,混在马依德的降卒中诈降,目标直指陕甘总督穆图善。
受降那日,穆图善在范福廷的“平回骑”及各路兵马护卫下,出城前往河滩。就在马占鳌的人即将靠近总督仪仗时,范福廷瞥见为首一人腰间的短刀闪着寒光,厉声喝道:“保护大人!”
“平回骑”的子弟们瞬间拔刀,将穆图善护在中间。马占鳌见行迹败露,嘶吼着挥刀扑来,双方在河滩上激战。范福廷身先士卒,马刀劈断三名死士的兵刃,掩护着穆图善撤回城内。
“竖子敢尔!”穆图善震怒,回到城中当即下令,亲督大军渡洮河攻打河州。
双方在清水沟展开激战。马占鳌用兵凶悍,竟大败官军,乘胜夺取太子寺。清军退守洮河南岸,回军据守北岸,双方隔河对峙,战火再次点燃。
兰州城的夜晚,范增辉坐在祠堂里,看着范福廷送来的军报,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一声又一声,像敲在每个人的心上。他摸了摸后腰的伤疤,又看了看牌位上范立瑜、范立赟的牌位,念叨着范铭的名字,缓缓起身,往香炉里添了三炷香。
“祖宗保佑,让福廷守住这兰州城,守住这范家的根。”
檀香袅袅升起,飘向牌位,仿佛要将这乱世中的祈愿,捎给九泉之下的亡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