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来 第六十一章 扈驾西行
第六十一章 扈驾西行
光绪二十六年八月的华北平原,秋阳惨白地挂在天上,照得官道上的尘土泛着灰光。范福廷趴在马背上,右胸的伤口被颠簸得阵阵剧痛,每一次呼吸都像有刀子在肺里搅动。身后,甘军的残部正收拢队形,红黑相间的战裙虽蒙了尘土,却依旧在风中挺得笔直——在沿途随处可见的游勇散兵中,这支队伍算得上军容整肃的少数。
“将军,前面就是保定府了。”亲兵在一旁低声禀报,声音里带着疲惫。
范福廷费力地睁开眼,望到远处城郭的影子,嘴角扯出一丝苦笑。从北京撤出的这些日子,官道上尽是逃难的百姓和劫掠的败兵,哭喊声、打骂声不绝于耳。有次他从昏迷中醒来,正撞见几个散兵游勇正在抢逃难百姓人群中一个老婆婆的包袱,当即让亲兵开枪震慑,才保住那点活命的干粮。“咱甘军,不能丢了咱们西北人和武卫军的脸。”他对身边的士兵说,声音微弱却坚定。
保定府的临时医馆里,范福宁正用银针扎进范福廷的穴位,范庆隆在一旁熬药,药香混着血腥味,在破旧的房间里弥漫。“子弹穿透了右侧肺叶,离肺动脉只差半寸,又加上沿途的奔波劳累,缺医少药,到现在能保住命已是万幸。”范福宁擦着额头的汗,“现在得急需静养,不能再颠簸了。”
范福廷点点头,目光落在窗外——自撤出北京后,范福宁提前送走的家小就没了音讯。他让军中士兵沿途打听,得到的消息却都含糊不清,只说看见过一队往南逃的百姓,不知是不是。“庆隆,再等等。”他按住急得满脸通红的范庆隆,“现在出去,就是自投罗网。”
范庆隆攥着拳头,指节发白。他的妻儿、妹妹都在那队人里,如今生死未卜,每一分等待都像在火上烤。“叔,我……”
“听你叔的。”范福宁沉声道,“咱现在是泥菩萨过江,先护着福廷,才有寻人的本钱。”
在保定府歇了五日,范福廷能勉强坐起身,便又跟着队伍往西走。沿途的景象越发凄惨,从京城天津河北一带出来的逃难百姓漫山遍野,饿殍倒在路边,树皮被剥得精光,连井水都带着股土腥味。范福廷等甘军的粮草也快耗尽,士兵们勒紧裤腰带,却依旧把仅存的干粮分出些给逃难的孩子。
光绪二十六年八月初四,队伍在山西地界追上了“西狩”的銮驾。慈禧和光绪的车驾停在一处破败的驿站,护驾的兵丁惊魂未定,甚至个个面带菜色。见到甘军,李莲英急忙出来传令:“太后有旨,命甘军简单整编后随行扈驾,护卫西行。”
董福祥接了旨,草草重新整编了一遍队伍,将马队和步队分开,便于随行扈驾时,各有优势,统一指挥。他走到范福廷面前,看着他苍白的脸:“你伤重,先随銮驾与步队人马慢慢走,我带着马队弟兄们先行在前开路。”
范福廷点头,目光在护驾的人群里扫了又扫,依旧没看到范福宁家小的身影。范庆隆站在一旁,眼睛都红了,要不是范福廷死死按住他的胳膊,几乎要冲出去挨个盘问。
扈驾的日子缓慢而煎熬。范福廷躺在颠簸的马车里,伤口时好时坏,范福宁父子轮流照料,药汤换了一副又一副。直到九月初四抵达西安,他才能下地慢慢走动。
西安城里,临时朝廷的架子搭了起来,巡抚衙门改作行宫,街道上渐渐有了些生气,只是物价高得吓人,一斤小米都要半两银子。甘军经过多次的整编,俨然成了御林军,守在行宫内外。董福祥来看范福廷,见他咳嗽时还带血,叹了口气:“都是咱西北的好娃娃,真汉子!唉,我已给你递了病退的折子,朝廷准了。你这身子,恐怕也无法在继续征战了,继续就在在军中恐怕就是病客异乡的下场,该回家歇歇了。”
范福廷望着窗外的城墙,心里一片空茫。从军四十多年,从平定秦州河州回乱的到哈密伊犁的抗击沙俄,从护卫京畿重地到抗击八国联军,再到一路扈驾西行至西安,打了一辈子仗,到头来却落得国破家亡的境地。“回皋兰。”他低声道,“回老宅去。”低沉的话语又带起一阵阵咳嗽声,夹杂着血沫从嘴角渗出。
在西安又住了一个多月,已经初冬时节了,西北的寒风已经开始冻得路上行人打着趔趄,范福廷的身体稍稍好转,寻人的事却依旧没进展。范庆隆整日在街上奔波,鞋磨破了好几双,只打探到有队百姓往汉中方向去了,不知是不是。“庆隆,你留下接着找。”范福廷拍着他的肩,“再待下去我恐怕也就得交代在这里了,我跟你爹先回兰州,等你的好消息。”
十一月的西安,寒风已带着刺骨的凉意。范福廷和范福宁坐上西行的马车,车窗外,范庆隆站在路边挥手,身影在风中显得格外单薄。“一定会找到的。”六十七岁的范福宁望着儿子,声音发颤。
范福廷想要说句什么,却被迎面吹来的寒风呛了回去,又是一阵的咳嗽,范福宁连忙伸手裹紧了他身上的棉袄,右手在后背上轻轻的安抚着。马车碾过青石板,发出沉闷的声响,往西,往甘肃,往兰州,往皋兰老宅的方向去。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是皋兰老宅妻儿老小的笑脸,还是沿途又一场空寂?但他知道,现在,那里是范家的根,无论走多远,总得回去看看,只有回去,才有更多的希望留给后人。
风从车帘的缝隙里钻进来,带着黄土的气息。范福廷闭上眼睛,右胸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像在提醒他那些血与火的日子。范福宁默默的坐在一侧,轻轻的整理着手中的针灸包,范福廷知道,这一次,他不再是冲锋陷阵的将军了,只是个想回家的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