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来 第六十五章 风起云涌
第六十五章 风起云涌
宣统元年的秋风,卷着兰州城的尘土,吹进范家宅院的祠堂。范福廷躺在门口的竹躺椅上,手里摩挲着一块磨得光滑的青石,望着院外那棵老槐树。树叶又开始黄了,一片片往下落,像极了这摇摇欲坠的大清江山。
自宣统帝登基,陕甘地面上就没消停过。总督升允把甘肃巡防军改编成马步四标,重新让河州的马安良、固原的马福祥分统,明着是整军,实则是想借朝廷的名义压一压地方上盘根错节的马家军势力。可范福廷心里清楚,那些在河州、固原经营了几十年的回民将领,哪是一纸任命就能拿捏的?不过是互相牵制,暂时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罢了。
“爹,兰州贡院那边拆得差不多了。”范庆玄一身学堂制服,显得儒雅又英气,他快步走进祠堂,裤脚沾着些白灰,“前些天最后一科乡试考完后,大家就吧那些匾额、号舍就全拆了,按照朝廷的要改成新式学堂,教格致、算术、西洋文。”
范福廷抬头看他。26岁的范庆玄,眉宇间已褪去少年的青涩,多了几分沉稳,只是说起这些新事物时,眼里总闪着兴奋的光。“甘肃的科举,就这么结束了?”他轻声问,语气里带着几分怅然。
自打光绪元年甘肃设贡院,至今已有三十四年,多少读书人在那红墙里熬白了头。范福廷虽没进过考场,却知道那是多少寒门子弟唯一的出路。如今说废就废了,像斩断了一条延续千年的根。
“先生说,这是好事。”范庆玄搬了个小马扎坐在他身边,“科举考的是八股文,能写出治国安邦的策论吗?能造出铁桥、枪炮吗?新式学堂教的才是真学问,将来能救国的学问。”
范福廷没接话,只是望着远处的天空。救国……这两个字,他听了一辈子,从平定回乱到抗击八国联军,可这国,怎么就越来越弱了?
几日后的傍晚,范庆玄从学堂回来,脸色涨得通红,一进祠堂就抓住范福廷的胳膊:“爹!您听说了吗?中国同盟会在东京成立了!那些仁人志士提出‘驱除鞑虏,恢复中华’,要推翻满清,建共和!”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眼睛亮得惊人:“先生偷偷给我们看了他们的报纸,说要让老百姓不再受洋人欺负,不再受朝廷盘剥!这才是咱们要走的路啊!我觉得……这就像黎明前的第一缕阳光!”
范福廷心里猛地一震,下意识地捂住他的嘴,往院外看了看。“小声点!”他压低声音,眉头紧锁,“这种话也是能随便说的?不怕被官府听见?”
“爹,您也觉得他们说得对,是不是?”范庆玄挣开他的手,眼里满是期待,“您们当年的甘军在北京城联合义和团抗击八国联军,不就是看不惯朝廷的腐朽吗?”
范福廷沉默了。他确实恨透了清廷的懦弱无能,恨透了那些只知搜刮民脂民膏而腰杆子比豆腐还软的官吏,甚至不止一次在心里想过,这朝廷怕是真该换一换了。可真要闹革命……唉,他见过太多流血牺牲,知道这条路有多难。
“陕西那边,已经有人举事了。”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上个月,西安的革命党杀了巡抚,占了城,可没过多久,就被朝廷派来的大军镇压了,死了好多人,尸体堆得像山一样。”
范庆玄脸上的兴奋淡了些,却依旧固执:“就算流血,也比一辈子受欺负强!您当年打仗,不也流血吗?”
“那不一样。”范福廷看着儿子年轻的脸,语气沉重,“我是军人,守土卫民是本分。可你们学生娃,手无寸铁,跟朝廷硬碰硬,不是送死吗?”他拍了拍范庆玄的肩,“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但眼下,你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能不能先把自己的日子过好,把学问学好。记住,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范庆玄虽没再争辩,可眼里的火苗,显然没被浇灭。范福廷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这世道,终究是要变了,只是不知道,这变,要付出多少血的代价。
就在革命思想悄悄在甘肃散播时,全国抵制美货的风潮,也顺着商路吹到了兰州。起因是美国颁布排华法案,歧视华工,沿海各省的商民率先响应,纷纷抵制美货,兰州的商学界也很快动了起来。
“叔,按照昨晚大家一起在商会讨论的意见,我把商号里的美国洋布、洋油全下架了。”范庆浩在祠堂里帮着范福廷上完了香,悠悠的开口说道,手里旁边桌子上翻出本账簿,“学堂的学生们在街上演讲,说美国人欺负咱华人,咱就不能再给他们送银子。我觉得这话在理。”
范福廷点头:“该。这些年洋人利用坚船利炮打开咱们的港口,抢走咱们的土地,不仅在咱中国杀人越货,贩卖毒品,更别说是赚了不知多少的银子的事了?还处处看不起咱,是该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可没过几日,兰州知府就带着衙役来了,把告示贴在了商号门口,说朝廷有谕令,“照常贸易,不得抵制”,谁敢违抗,就以“扰乱商务”论处。
“这朝廷,真是胳膊肘往外拐!”这日得闲,范庆浩带着两个孩子来扶正堂串门,顺便看看忙得不可开交的范福宁父子俩,等早上的病人高峰过去后,两个孩子闹着让范庆隆教他们辨认药材,他刚坐在扶正堂的茶几前,气得把账本摔在桌上,“美国人欺负到头上了,他们不想着撑腰,反倒帮着洋人压自己人!”
范福宁在一旁诊脉,闻言摇了摇头:“胳膊往外拐的事情又不是一次两次了,不说鸦片战争,也不说甲午海战,就说现在的这个朝廷啊,自从庚子年后就被洋人吓破了胆,这是怕得罪洋人,又引来兵祸。可他们忘了,民心比洋人更重要啊。”
抵制美货的事,就这么被官府压了下去。但兰州城里的百姓,心里都憋着股火。那些摆在美国洋行门口的货物,再便宜也没人买,连挑担子的小贩都念叨:“美国人坏得很,咱不买他的东西!”
日子一晃,到了宣统三年。这一年全国各地很多地方都爆发了革命。到了秋天,陕西再次爆发革命,西安城被革命军占领,巡抚钱能训自杀,消息传到兰州,像扔了颗炸雷。
陕甘总督长庚联合卸任的升允,急急忙忙组建了西军,让马安良从河州强征“门兵”,凑了马步十四营,由马安良自任总统,开赴陕西镇压。
“马安良在河州抓了不少壮丁,”范庆林从肃州随着商队刚到兰州,就到老宅与大家见面叙旧。这会儿,刚刚吃完晚饭,大家围坐在在祠堂里的大圆桌喝茶聊天,他悠悠的跟范福廷说,“谁家要是不愿意出人,就抄家,还放话说‘敢抗命的,按反贼论处’。河州那边,现在是鸡飞狗跳,哭声连片。”
几天后,有消息传来,说是河州马安良的西军一路东进,正规军对对临时凑起来的革命军,简直势如破竹,西军先攻陷了宁夏的革命政权,捕杀了革命党人唐纪方等,接着又联合张行志、陆洪涛的部队,围攻陕西乾州。可革命军守得顽强,久攻不下,双方在城下僵持着,每日都有伤亡。
消息传到兰州的新式学堂,范庆玄和他的同学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听说乾州快守不住了!咱们得去帮忙!”几个学生在课堂上拍着桌子,“就算拿不动枪,抬担架、送弹药也行啊!”
范庆玄更是红着眼圈跑回家,鼓动弟弟范庆复,一起拉着范福廷就要走:“爹,您当过将军带过兵,您跟我们一起去!咱们去陕西,帮革命军打西军!”
范福廷一把按住这两个混小子,脸色铁青:“你们是想去送死?马安良的部队都是些什么人?那是打了几十年仗的回民军,你们几个学生娃去了,还不够人家塞牙缝的!”
“可眼睁睁看着革命党被镇压,我做不到!”范庆玄挣开他的手,眼里含着泪,“您不是也恨朝廷吗?这正是推翻他们的机会啊!”
“机会?”范福廷猛地一拍桌子,震得供桌上的烛台都晃了晃,范庆复被父亲的气势镇住了,安安静静的站立在一旁,再不敢说话,也不敢看哥哥范庆玄,“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不是留给你们这种愣头青的!陕西的革命军现在缺粮缺枪,你们去了能顶什么用?白白送命!”
他深吸一口气,放缓了语气:“庆玄,爹不是不支持革命。爹比你更清楚这朝廷有多该推翻。可你得明白,革命不是喊口号,得有章法,得保住自己。你现在去陕西,不是帮忙,是添乱。”
范庆玄站在原地,胸脯剧烈起伏着,却终究没再争辩。他知道父亲说得对,可一想到乾州城下那些浴血奋战的革命党,心里就像被刀割一样疼。
那段日子,兰州城里的气氛越发压抑。衙门的协饷拖欠了半年,藩库里亏空了上百万两,官府拿不出银子,就变着法子向商号、百姓摊派,连寺庙里的香火钱都被征了税。
冬天一到,黄河结了冰,粮船过不来,兰州的粮价涨到了天价。范庆浩的粥棚早就断了粮,只能熬些米汤,可就算是米汤,也排起了长队。
“叔,昨天在黄河边,看见有个女人抱着两个孩子跳了河中间的冰窟窿。”范庆浩红着眼圈跟范福廷说,“说是实在没吃的了,与其看着孩子饿死,不如一起走。周围围观的群众说,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个携孩子跳河的了。”
更吓人的是,城里开始出现“杀人而食”的传闻。有人说在城外的乱葬岗,看到被剥了皮的尸体;还有人说,晚上走夜路,会被人用麻袋套走,第二天就成了肉铺里的“肉”。
范福宁在扶正堂坐诊,见过最惨的一个病人——一个老农,为了给孙子换口吃的,把自己的胳膊砍了,想卖给药铺当药材,结果血流不止,送到医馆时已经快不行了。
“造孽啊……”范福宁给老农包扎时,手一直在抖,“这日子,真没法过了。”
范庆隆默默地给老农喂药,脸上没什么表情,可握着药碗的手,指节却捏得发白。这些年,他心里的伤口一直没愈合,看到这些惨状,想起自己那两个儿子,不知道还在不在人世,眼前这种场景更像是在伤口上撒盐。
这一日傍晚,范福廷拄着拐杖,慢慢走到祠堂门口。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冰冷的青砖地上。远处的城墙下,巡防军的岗哨换了岗,枪刺在夕阳下闪着冷光。黄河的冰面反射着余晖,像一块巨大的镜子,映着这片苦难的土地。
他想起年轻时在河州和新疆打仗的日子,想起北京城下的血,想起这些年的旱灾、饥荒、苛税……想起范庆玄说的“驱除鞑虏,恢复中华”,想起那些为了革命流血的年轻人。
一阵风吹过,祠堂门口的灯笼晃了晃,发出吱呀的声响。范福廷望着天边那轮即将落山的太阳,余晖把天空染成了血色,却也透着一丝悲壮的明亮。
他缓缓开口,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像是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对这天地说:
“也该是一场革命到来的时候了。”
话音落下,远处传来几声枪响,像是在回应他的话。范福廷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站着,望着那轮沉入地平线的太阳。黑暗即将笼罩大地,但他知道,有些东西,正在黑暗里悄悄萌芽,就像当年范家的祖先,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种下第一颗种子那样。
祠堂里的烛火,在风中轻轻摇曳,亮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