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牛刀小试
民国七年六月十七的日头,像团烧红的烙铁挂在凤翔城上空。党玉琨的司令部设在前清知府衙门里,朱漆大门前的石狮子被晒得发烫,两排卫兵的军装后背洇出深色的汗渍,枪托在地上投下歪斜的影子。范庆玄、范庆浩、范槐青三人跟着那个三角眼胖子往里走,青砖铺就的甬道烫得能烙饼,每一步都像踩在火炭上。
“就是这儿了。”胖子停下脚步,指了指正堂门口,“进去吧,大帅脾气不好,说话当心点。”他嘴角撇了撇,显然没把这三个“风水先生”放在眼里——这已是本月第五波来“献技”的,前四拨的尸首还扔在城外乱葬岗。
范庆玄深吸一口气,推开厚重的木门。正堂里弥漫着一股雪茄和汗味混合的怪味,迎面摆着张紫檀木大桌,后面坐着个穿绸衫的胖子,一张方脸四平八稳,两撇八字胡翘得老高,左眼微微眯着,透着股狠劲。最显眼的是他那条腿,左腿明显比右腿短一截,落座时左腿不自然地蜷着——正是被人称作“党拐子”的党玉琨。
“你就是那个风水先生?”党玉琨开口,一口纯正的陕西话,带着烟嗓的沙哑。他没起身,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目光像刀子似的刮过范庆玄,“年纪轻轻的,怕不是来骗老子的吧?”
范庆浩的心猛地一沉,下意识地攥紧了腰间的短刀。范槐青则往范庆玄身后缩了缩,偷偷看了眼门口——那里站着两个挎枪的卫兵,枪栓都没上,显然没把他们当回事。
范庆玄却面不改色,微微拱手:“大帅明鉴,我等三人自幼研习家传堪舆之术,在下范庆玄,在这西北一带被同行称作‘玄一眼’,绝非浪得虚名。”他刻意给自己编造并加重了“玄一眼”三个字,眼神坦然地迎向党玉琨,“大帅若不信,可让在下先寻一处古墓,若是虚妄,再定我等生死不迟。”
党玉琨眯起的左眼突然睁大,盯着范庆玄看了半晌,脸上的横肉挤成几道褶子:“有点意思。周副官!”
“到!”一个穿着新式军装的年轻人从侧门快步走进来,腰杆挺得笔直,对着党玉琨敬了个标准的军礼。他约莫二十七八岁,脸上没什么表情,腰间的驳壳枪擦得锃亮。
“带这三个人出去转转,”党玉琨的手指往门外一指,“给他们一天时间,找不出古墓,直接拉到城外草丛里毙了,省得浪费老子的粮食。”
“是!”周副官应声,转身看向范庆玄三人,眼神冷得像冰,“跟我来。”
三人跟着周副官往外走,刚出正堂,就听见党玉琨在里面冷笑:“又来三个送死的,老子倒要看看,这‘玄一眼’有啥能耐。”
范庆浩低声道:“这党拐子果然杀人不眨眼,咱们得小心。”范槐青的手心全是汗,紧紧攥着怀里的铜镜——这是出门前范庆玄特意让他带的。
周副官带着他们来到马厩,牵出三匹瘦马:“会骑不?”见范庆玄点头,他翻身上马,抽出腰间的马鞭,“城东门外,去晚了太阳更毒。”
一行三人跟着周副官出了东门,身后还跟着十来个荷枪实弹的士兵,枪上的刺刀在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城外是片缓坡,长满了半人高的野草,风一吹就像波浪似的起伏,远处的汧河水泛着白光,看着就烫。
“就在这一带找吧。”周副官勒住马,往坡上一指,语气里带着嘲讽,“前面四个‘高人’,有在这儿摆罗盘的,有跳大神的,最后都吃了枪子。你们要是识相,自己往草里钻,省得我动手。”
范庆玄没理他,翻身下马。六月的晌午,地面烫得能烤熟鸡蛋,他刚站稳,鞋底就传来灼痛感。范庆浩和范槐青也跟着下马,父子俩交换了个眼神,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紧张。
“玄叔,要不……”范槐青刚开口,就被范庆玄打断。
“看好了。”范庆玄蹲下身,抓起一把土,放在鼻尖闻了闻。黄土里混着些黑色的颗粒,带着股陈旧的霉味。他又拔起一丛野草,草根处缠着几根细小白色微粒,不知是什么,影响得草根已经朽得快断了。
“这是……”范庆浩凑近看了看,没看出啥门道。
“是夯土的痕迹。”范庆玄站起身,往坡上走了几步,“这一带的土是原生黄土,质地疏松,可这里的土却带着夯打后的紧实感,下面肯定有东西。”他一边说,一边往前走,不时蹲下查看土壤,或者拨开野草观察地形。
周副官和士兵们躲在远处的酸枣树下乘凉,看着范庆玄在坡上打转,嘴里嘀嘀咕咕地笑。“我看这小子也撑不了多久,”一个士兵叼着烟,“等会儿太阳再毒点,不用咱们动手,他自己就得晕过去。”
时间一点点过去,太阳爬到头顶,晒得人头晕眼花。范庆浩和范槐青的后背衣服早已被汗湿透,黏在背上难受得很。范槐青忍不住往周副官那边瞟了一眼,见他们正玩着纸牌,心里稍微松了点——至少暂时不会被枪毙。
就在这时,范庆玄突然停下脚步,转身对着他们招手:“过来!”
周副官把牌一扔,带着士兵们懒洋洋地走过去:“咋了?找到你的坟地了?”
范庆玄没理他的嘲讽,从怀里掏出那把铜剑——剑身泛着青光,是九天圣母特意嘱咐要带的法器。他又冲范槐青伸手:“铜镜。”
范槐青赶紧掏出铜镜递过去。镜面打磨得很亮,能照出人影,边缘刻着复杂的花纹,是按九天圣母的谕示特意打造的。
众人只见范庆玄举起铜剑,对着太阳比划了几下,剑身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影。他又拿起铜镜,对着光影看了半晌,突然从脚下拔起一丛野草,往镜面上一甩。野草落在镜面上,影子竟变成了个奇怪的图案,像条蜷缩的蛇。
“就这儿了。”范庆玄用剑往地上一指,“往下挖,准有东西。”
周副官皱起眉:“你确定?这地方前几个‘高人’也看过,啥都没有。”
“挖不挖随你,”范庆玄收起剑和铜镜,“要是错过了,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周副官犹豫了一下,冲身后的士兵使了个眼色:“去,把民夫叫来。”
没过多久,十几个民夫扛着铁锨撅头跑了过来,一个个面黄肌瘦,手里的工具都快举不动了。周副官指着范庆玄划的圈:“给老子挖,挖到东西有赏!”
民夫们不敢怠慢,抡起工具往下刨。黄土被一锨锨甩到旁边,很快就挖出个半人深的坑。太阳越来越毒,民夫们的汗珠子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有人开始嘟囔:“怕又是白忙活……”
范庆浩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悄悄往范庆玄身边凑了凑:“真有把握?”
范庆玄点头,声音压得很低:“这地方的土脉聚而不散,是块‘藏气地’,下面必有墓穴。而且草根缠着白灰,是下葬时打夯时留下的记号,看腐朽年成,像是西汉的。”
突然,一个年长的民夫“哎呀”一声,铁锨像是撞到了硬物,发出“当”的一声脆响。他扒开浮土,露出一块青灰色的硬块,上面还沾着细密的白灰。
“是三合土!”老民夫惊呼,声音都在发抖,“下面有大墓!”
范庆浩和范槐青顿时松了口气,父子俩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狂喜。周副官的脸色变了,凑过去仔细看了看,又让民夫往下挖了几锨,确认是墓葬专用的三合土,才回头看向范庆玄,眼神里多了几分忌惮。
民夫们的劲头顿时上来了,抡起工具猛挖。三合土被一点点凿开,露出下面的青砖,砖缝里的白灰还很坚硬。又挖了一个时辰,一座“中”字形的墓室轮廓渐渐显露出来,主墓室的门是用整块青石雕琢的,上面刻着模糊的云纹。
“停!”周副官突然喊停,让士兵把民夫都拉上来,自己则端着枪围着墓穴转了一圈,“派人去报大帅,就说……挖到好东西了。”
一个士兵骑马跑了,剩下的人守在墓穴边,枪都上了膛。范庆玄看着那座古墓,淡淡道:“这是座西汉宦官墓,规模不大不小,陪葬品应该不少,算是我给党大帅的见面礼。”
周副官的态度彻底变了,脸上堆起笑:“范先生真是高人!之前多有得罪,还请海涵。大帅肯定要重谢您,咱们这就回府。”他亲自扶范庆玄上马,连称呼都从“你”变成了“您”。
往回走的路上,范槐青忍不住问:“玄叔,你咋知道是宦官墓?”
“看墓门的云纹。”范庆玄解释道,“西汉宦官墓的云纹多是三卷,而且这座墓没有封土堆,说明墓主人身份特殊,不能公开厚葬,宦官最符合这个特征。”他心里清楚,这都是九天圣母传授的知识,自己不过是照本宣科。
回到司令部时,党玉琨已经换了身笔挺的新式军装,没戴军帽,头顶有些秃,正坐在正堂的饭桌前等着。桌上摆着四菜一汤,有红烧肉、炒鸡蛋,还有瓶西凤酒,显然是特意准备的。
“范先生,坐!”党玉琨见他们进来,竟然站起身,脸上堆着笑,只是那笑容怎么看都透着股假,“果然是高人!周副官都跟我说了,西汉的墓,好东西肯定不少!”
范庆玄知道,他高兴的不是自己的本事,而是即将到手的宝贝。他也不客气,在桌边坐下:“大帅谬赞,只是略懂些皮毛。”
“皮毛?”党玉琨哈哈大笑,用他那条跛腿踢了踢旁边的椅子,“能找出这等古墓,还叫皮毛?范先生,只要你跟着老子干,吃香的喝辣的,要啥有啥!”
范庆浩在一旁赶紧接话:“我家先生向来淡泊名利,只是……我们此行要去山西,路过凤翔,被战事耽搁了,还请大帅行个方便。”
党玉琨的笑容僵了一下,端起酒杯抿了口酒:“去山西?现在樊钟秀把路堵死了,插翅也难飞啊。”他放下酒杯,盯着范庆玄,“不过嘛,只要范先生肯帮老子多找几座大墓,别说去山西,就是去北平,老子也能给你开出路条!”
范庆玄心里一喜,知道鱼儿上钩了。他端起茶杯,对着党玉琨举了举:“既然大帅如此痛快,在下也不能藏私。凤翔周边还有几处风水宝地,只是……”
“只是啥?”党玉琨追问,眼睛里闪着贪婪的光。
“只是挖掘大墓需要些时日,而且……”范庆玄故意停顿了一下,“有些墓穴机关重重,我还有三个随从得过来一起帮我,并且还得有大量的民夫配合才行。”
“没问题!”党玉琨拍着桌子,“老子有的是民夫!明天就让周副官给你调两百人,你说咋挖就咋挖!另外,让你的人都过来,就住在老子的大帅府,吃喝用度老子全包了!”他心里打着算盘——只要能挖出宝贝,别说开路条,就是送他们去山西又何妨?等宝贝到手,这几个“高人”的用处也就没了。
范庆玄自然看穿了他的心思,却不动声色:“那就多谢大帅了。只是今晚还请容我等回去准备一下,明日一早我们便带着随从过来,收拾收拾准备开工。”
党玉琨巴不得他们赶紧去挖墓,挥挥手:“周副官,吃完饭后送范先生回客栈,好生照看。”
在党玉琨的招呼下,三人简单吃了几口后就出了司令部,周副官一路陪着笑脸,把他们送到客栈门口才走。回到阁楼,范庆复、老马、小李赶紧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情况。
“成了!”范庆浩笑着拍了拍范庆玄的肩膀,“庆玄这一手,真是绝了!”
范庆玄却没笑,坐在床沿上沉思:“党玉琨是个笑面虎,咱们得抓紧时间。等后面找墓的时候,咱们随时留意有没有绕去西安的小路,一旦得手,立马就走,不能耽搁。”
范庆复点头:“我在牢里听狱卒说,凤翔北边有个千阳古道,能绕到陇县,就是路难走,得翻山。”
“只要能走就行。”范庆玄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的夜色,“后面挖出的宝贝越多,党玉琨就越信咱们,咱们的机会就越大。”
夜色渐深,阁楼里的霉味似乎淡了些。远处传来阵阵枪声,夹杂着士兵的吆喝,凤翔城就像个装满火药的桶,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炸。范庆玄摸了摸怀里的铜剑,剑身带着股暖意,仿佛九天圣母在冥冥中指引着方向。他知道,后面在党玉琨的大帅府,不仅是为了换取去山西的路,更是一场与死神赛跑的较量——党玉琨的耐心,恐怕撑不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