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玄木显兆
民国二十一年的清明,汾河两岸的柳丝刚抽出嫩黄,洪洞县城的东大街就飘起了新酿的醋香。范庆林站在自家纺织厂的青砖门楼下,看着工匠们将最后一台德国产的织布机抬进车间,铁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像敲在他心坎上的鼓点。
“爹,阎司令的十年建设计划真不是虚的!”范槐肃踩着梯子,给门楣上的“范氏纺织厂”木牌系上红绸,绸子在春风里飘得欢实。刚刚三十岁的他穿着藏青色暗纹马褂,是去年成亲时岳父送的,如今袖口已磨出浅白的边——这是常年在棉田和染坊间奔波留下的印记。他媳妇何莲娇挺着个大肚子也没有闲着,正领着十几个女工在院里晾晒棉纱,雪白的线团在竹架上绕成云朵,引得几只麻雀落在墙头探头探脑。
范庆林摸着下巴上新蓄的胡茬,望着远处通利渠的方向。渠水在春日里涨了二尺,碧清的水波里漂着些碎冰,正顺着新修的支渠往棉田淌。去年秋里种下的棉花已经冒出绿芽,叶片上还沾着晨露,在阳光下闪着亮。“得亏庆浩哥帮忙跑前跑后,”他往地上啐了口唾沫,铁锨把在手里转了个圈,“省建设厅的批文,三天就办下来了,比当年挖渠时顺当多了。”
车间里,范槐戎正跟着老师傅学调试机器。二十八岁的年轻人刚长开身量,肩膀宽得像门板,握着扳手的手却稳得很。“哥,这机器能织出洋布那样的细纹路不?”他抬头问,额头上还沾着机油,是刚才给齿轮上油时蹭的。范槐肃笑着拍他后脑勺:“不光能织细布,还能织带花样的,等卖了钱,给你扯块料子做新衣裳。”
此时的洪槐商号里,范庆浩正对着账本盘算。算盘珠子打得噼啪响,映在他鬓角新添的白发上,泛着银光。范槐青端来刚沏好的雨前龙井,青瓷杯沿冒着热气:“爹,太原晋华纺织厂的张掌柜又来了电报,说要订三百匹蓝粗布,给兵工厂做制服。”三十四岁的他穿着杭绸长衫,是媳妇张竹给裁的,领口绣着小小的“青”字——这是张氏茶行的规矩,姑娘家给丈夫做衣裳,总要绣个记号。
范庆浩接过电报,指尖在“兵工厂”三个字上顿了顿。阎锡山在太原搞兵工署,这几年造的步枪据说能打三里地,只是子弹要用进口的铜料。“让账房算个实价,”他呷了口茶,龙井的清香混着账房先生刚点的檀香,在空气里酿出醇厚的味,“告诉张掌柜,咱的布用的是本地棉花,经磨,就是染缸里的靛蓝,也比洋靛多晒了三日,褪色慢。”
范槐青刚要转身,就见宋狗宝牵着马从外面进来。三十出头的汉子晒得黝黑,腰间别着把牛角柄短刀,是前年在绥远跑商时,一个蒙古王爷送的。“浩叔,兰州来的商队到了,带了些枸杞和甘草,说是庆歆姑奶奶让捎的。”他把马缰绳递给伙计,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还有这个,说是给玄叔的。”
油布包里裹着块巴掌大的羊脂玉,雕成槐树的模样,枝桠间还藏着只小兽。范庆玄赶来时,指尖刚触到玉料,就“咦”了一声:“这是甘肃祁连山的老玉,庆歆有心了。”他摩挲着玉上的纹路,“这小兽是貔貅,护财的,看来她在那边光景还不错。”
一转眼时间来到了民国二十五年,也就是1936年,山西教育的新风也吹进了洪洞的街巷。阎锡山下令“村村有小学,乡乡有高小”,不到两年,洪洞就多了十二所学堂。范槐雪从太原师范毕业回来那天,特意穿了件月白色的学生装,领口系着黑丝带,站在高级小学的讲台上,黑板上刚写的“方程式”三个字,粉笔末还在日光里飞。
“范老师,红军真的在隰县开粮仓了?”下课铃响,个矮胖的男生举着张皱巴巴的传单挤过来,纸角都磨卷了。传单上印着“打土豪分田地”,是昨晚从城墙上揭的,油墨味还呛人。范槐雪捏着粉笔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这半年来,红军东征的消息像野火烧遍晋南,连校门口卖糖人的老汉都知道,有支队伍专帮穷人。
“上课要专心。”她板起脸,目光却扫过窗外。操场边的老槐树上,不知何时多了个鸟窝,几只灰喜鹊正叼着树枝筑巢。这场景让她想起五叔范庆复,这些天他总往城外跑,回来时长衫上总沾着草屑,袖口还藏着油印的小册子,封面上印着“共产党宣言”。
范庆复此刻正在城外教员宿舍里,给刘冬青读刚收到的密信。油灯的光晕里,他的头发比去年又白了些,却眼神发亮:“徐海东将军说,他们要在洪洞扩红,让咱帮忙联络些可靠的青年。”刘冬青正往药瓶上贴标签,瓶里是范庆隆配的金疮药,专治枪伤。“槐戎那孩子怕是要动心,”她声音轻得像羽毛,“昨儿个我见他在院里劈柴,斧子劈得比往常狠。”
果然,三天后的夜里,刚刚三十二岁的范槐戎揣着两个窝头来找范庆复。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见他磨得发亮的布鞋——这是他成亲时穿的,媳妇李梅正怀着孕,肚子已经显怀了。“五叔,我要去参军。”他攥着拳头,指节发白,“我哥管厂子,槐雪也回来了在洪洞高级小学教学,家里生意还不错,我媳妇儿李梅也支持我的想法,现在能走得开。”
范庆林听到这个消息后气得把旱烟杆摔成两截:“你媳妇还有几月就生了!你走了她咋办?”范庆玄也劝:“红军要去陕北,那地方冬天能冻掉耳朵,你这身板怕是熬不住。”可范槐戎铁了心,第二天一早,趁着家人还没起,揣着范槐雪偷偷塞给他的银元,跟着红军的队伍走了。范庆林在棉田里找了他一天,最后蹲在渠边,望着刚抽穗的棉花,眼泪砸在泥土里,洇出小小的坑。
日子像织布机上的线,经纬交错间就到了民国二十五八月底。范氏纺织厂的染坊添了三个新缸,能染出枣红、靛蓝、月白三种颜色;洪槐商号在大同开了分号,范槐青每月都要去一趟,回来时总带些那边的煤块,说比洪洞的耐烧;范槐雪在学堂里加入了牺盟会,秘密发展了五个学生会员,其中就有当年问她红军消息的矮胖男生;范槐明和范槐秀一起开始跟着范庆隆学医,已经能给病人号脉开方,只是遇到疑难杂症,还得捧着《本草纲目》请教。
农历九月初一这天,天还没亮透,范庆玄就带着家人去祠堂上香。香炉里的三炷香烧得正旺,青烟缠上九天圣母的牌位,打了个旋儿。他刚要弯腰给牌位作揖,突然浑身一震,像被雷劈中似的,眼神变得空蒙,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
“爹!”范槐明赶紧扶住他,发现父亲的手烫得吓人,像揣着个小火炉。范槐荣也慌了,这孩子刚满七岁,但却比哥哥们更懂父亲的异状,转身就往院外跑,一路喊着“大伯!三伯!”
没等半盏茶的功夫,范庆浩、范庆林、范槐青、范槐肃都涌进了祠堂。范庆玄已经在供桌前的太师椅上坐下,右手死死按在桌面上,指节泛白,左手伸着,像是在抓什么。范槐青眼疾手快,从供桌下摸出那瓶杏花村老白干——这是每次“上马”必用的,瓶身上的红标签都磨掉了一半。
“咚”的一声,范庆玄接过酒瓶,仰头就灌,酒液顺着嘴角往下淌,打湿了月白长衫的前襟。他突然开口,声音变得空灵悠远,完全不像平日的沙哑,倒像山涧的泉水撞在石上:“时间已到,玄木已成!今日子夜,玄木即出!不会响动,无有惊扰!到时取回,择机回陇!”
“回陇?”范庆浩手里的怀表“啪”地掉在地上。他这辈子走南闯北,从兰州迁来这些年,最记挂的就是兰州的亲人,可真要迁回去,山西的产业咋办?范庆林也急了,嗓门像打雷:“棉田刚挂桃,纺织厂的订单排到了年底,这时候回甘肃?”
范庆玄像是没听见,又猛灌了一大口酒,喉结滚动着,声音突然沉重悲怆起来:“贼星犯央,天之劫也!鬼神无解,人力难违!晋中之地,即将涂炭!范氏门人,速速……回陇!取湟之水,泽我玄像!此劫即过,天下即安!”
“爹,您说清楚!啥劫数?”范槐肃抓住他的胳膊,只觉得父亲的肌肉硬得像石头。范庆玄却猛地推开他,又灌了几口酒,突然仰天大笑,笑声震得供桌上的烛火直跳:“东方红日光万丈,红旗漫卷照吾还!天下大同古来愿,三十载后即分晓!”
话音刚落,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说出一句“此番落马后,吾将避世数年,汝等好自为之”,然后脑袋一歪,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嘴角还挂着酒沫。众人屏住呼吸,祠堂里静得能听见香灰落在地上的声响。过了约莫一刻钟,范庆玄才悠悠转醒,揉着太阳穴,茫然地看着围在身边的人:“咋了?出啥事儿了?”
范槐青赶紧把刚才记录的纸递过去。他字写得快,把每句谶言都记在了账本的背面,墨迹还新鲜着。范庆玄看着纸上的字,眉头越皱越紧,突然一拍大腿:“我想起来了!重阳夜圣母托梦,说玄木长成之日,就是咱范家归途回陇之时!”
商量到日头偏西,也没个准主意。最后还是范庆浩拍板:“先按谶言说的,今夜去取玄木。回不回甘肃,从长计议。”
天一擦黑,洪洞就落了层薄雾。范庆玄带着范槐青、范槐肃、范槐明、宋狗宝,提着马灯往城北的大槐树走。雾气沾在睫毛上,凉丝丝的,远处传来几声狗吠,更显得夜静得瘆人。宋狗宝腰里别着短刀,走在最前面,他眼神亮,在绥远跑商时练出的本事,黑夜里也能看清三步外的石头。
大槐树的树干依旧漆黑如炭,像尊蹲在土塬上的巨兽。范庆玄从布包里取出三炷香,用马灯的火苗点燃,插进树根前的土里。香刚烧出寸许,就听“噗、噗、噗、噗”四声轻响,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同时冒出青烟——正是当年埋下宝瓶的位置!
紧接着,“咔嚓”一声脆响,像冰面裂开,漆黑的树干从中间分开,露出里面半人高的树桩。那树桩泛着幽幽的墨绿色荧光,像浸在水里的墨玉,形状像个坐着的人,头、躯干、四肢样样分明,只是眉眼还模糊着,透着股说不出的灵气。
“轻点抬!”范庆玄右手成剑指,在空中比划着,嘴里念念有词。范槐青四人赶紧上前,伸手去抬树桩,只觉得入手冰凉,分量却重得惊人——四个人合力才勉强抬离地面,一步一晃地往回走,马灯的光晕里,能看见树桩上的纹路像流水般动。
范庆玄在后面用剑指对着裂开的树干划了个圈,又往四个宝瓶的位置各点了一下。奇迹发生了:裂开的树干慢慢合拢,恢复成漆黑的模样;四个宝瓶也不再冒烟,隐进土里,仿佛啥都没发生过。他望着槐树的影子,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跟上众人。
回到范家宅院,众人把玄木抬进祠堂,借着油灯细看。树桩上的荧光在灯光下渐渐淡了,露出温润的木纹,像上好的紫檀。最奇的是树桩顶端,天然形成个葫芦状的凸起,摸上去滑溜溜的,像是被人盘了几十年。“这哪是木头,分明是活物!”范庆林忍不住赞叹,粗糙的手掌抚过树身,“雕成圣母像,连木料都不用改!”
第二天一早,大槐树附近居住的村民路过大槐树,都惊呆了。原本漆黑的树干变成了一堆枯柴,横七竖八地堆在地上,还带着焦糊味,像是被雷劈过。有个放牛的老汉说,半夜听见树上有“哗啦啦”的响,还以为是起了风了。
消息传到范家,范庆玄只是淡淡一笑:“老树功德圆满了。”他让范槐青找了块红布,把玄木盖起来,“这东西灵性大,不能让外人看见。”
祠堂里,众人又说起回甘肃的事。范槐青算着账:“商号的分号、纺织厂的机器、棉田的佃户,真要迁,至少得半年功夫。”范槐肃也舍不得:“染坊的老师傅刚教会染绛色,这一走,手艺就断了。”
范庆玄掀开红布,摸着玄木上的纹路,感受着里面隐隐的脉动:“谶言说‘择机’,就是不到时候。但晋中这劫怕是躲不过,得早做打算。”他指着玄木上泛着的微光,“这玄木是九天圣母赐的护身符,必须带着它回甘肃,才能保咱范家平安。”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落在玄木上,映出细碎的光斑。众人望着这块神秘的树桩,心里都明白,平静的日子怕是要到头了。就像几百年前先祖从洪洞迁出,然后经历了多次迁移,而目前范家恐怕又要面临一次迁徙,只是这次的归途,藏着更多未知。
但只要这玄木还在,只要一家人还能聚在祠堂里商量事,就总有路可走。范庆浩望着供桌上的油灯,火苗跳得稳当,突然想起从兰州来洪洞一路经过——那时比现在难多了,不也熬过来了?他拿起算盘,“啪”地合上:“先把玄木藏好,生意照做,日子照过。真到了那一天,咱范家人,在哪都能扎根。”
祠堂外的秋虫叫得正欢,混着纺织厂隐约传来的机杼声,在夜色里织成一张网。玄木上的绿光在红布下轻轻闪烁,像一颗埋在土里的种子,等待着破土而出的时刻。而那句“三十载后即分晓”的谶言,也像颗种子,落在每个人心里,伴着岁月生长,终将在未来的某一天,开出答案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