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来
第十三章 江村生根
彭泽县长江边的荒村,在暮春时节透出几分生机。野草间冒出新绿,江风里带着湿润的暖意,范家搭建的几间茅草屋,就挤在这片荒僻里,像几株倔强的芦苇,扎进了江滩的淤泥。
范桂荣躺在最靠里的茅草屋中,身上盖着补丁摞补丁的棉被。长途迁徙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咳嗽声从早到晚没断过,却依旧每日挣扎着坐起身,看范继祖和范庆丰从外面回来,听他们讲当日的营生。
“爹,今天收了二十斤鲫鱼,卖到县城换了两升米,还剩了几十个铜板。”范继祖进门时,裤脚还沾着江边的泥,手里提着个布包,里面是给老人留的几块米糕。他比三年前沉稳了许多,眉眼间的锐气被江风磨得温润,却多了股韧劲。
范庆丰跟在后面,肩上扛着一捆柴火,脸上带着笑:“村里王老汉说,明天他去下游撒网,让咱等着收他的鱼,还说要给咱便宜两文钱。”他性子依旧爽朗,只是眼角多了几道细纹,右手的虎口磨出了厚茧——那是常年扛东西、划木桨磨出来的。
范桂荣接过米糕,颤巍巍地咬了一口,米香混着粗粝的口感,却让他觉得踏实。“好,好……”他含糊地应着,目光落在墙角的槐木牌上。那木牌被红布裹着,放在一个旧木箱上,是这茅草屋里最“体面”的物件。
刚到荒村时,日子难到骨子里。十来个妇孺饿得直哭,范继祖和范庆丰揣着仅剩的几两碎金,在江边转悠了三天,终于看出了门道——这一带村民靠江吃江,打的鱼吃不完就烂在江边,却不知道县城里的酒楼正缺新鲜河鲜;而村民想买点米面油茶,得走十几里山路去县城,来回折腾大半天,还常被商贩坑骗。
“咱就做个中转。”范继祖和范庆丰蹲在江边合计,“收村民的鱼,运到县城卖;从县城买东西回来,卖给村民,赚个差价,够咱糊口就行。”
说干就干。他们用碎金租了艘破旧的小渔船,每日天不亮就去江边收鱼。村民起初不信他们,觉得这两个外乡人是来骗钱的,范继祖就先把米赊给人家,说“鱼卖了钱再扣米钱”;范庆丰则帮着老人修补渔船,帮着妇女挑水,一来二去,竟慢慢赢得了信任。
头一个月,他们赚的钱刚够买米,范继祖和范庆丰却像打了胜仗似的,捧着铜板给范桂荣看。“爷爷,咱能在这儿活下去。”范继祖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
范桂荣摸着那些带着体温的铜板,老泪纵横。他知道,这每一个铜板,都浸着两个后生的血汗——范继祖在县城被地痞讹过钱,回来后默默擦掉嘴角的血;范庆丰为了赶在早市前把鱼运到县城,顶着暴雨划船,差点被浪打翻。
日子像江水一样缓缓流淌,范家的营生渐渐有了起色。他们不再只收鱼,村民打的野味、采的草药,都愿意交给他们去县城卖;从县城带回的也不只是米面,还有针线、布料、农具,甚至有小孩玩的糖人。范继祖会记账,把每日的收支记得清清楚楚;范庆丰会打交道,跟县城的商贩讨价还价,跟村里的猎户称兄道弟。
有次,村里李大户的儿子得了急病,县城的郎中嫌路远不肯来,是范继祖连夜划着渔船去县城,跪在郎中门口求了半宿,把人请了回来。病好后,李大户提着一筐鸡蛋来谢,红着眼说:“范家兄弟,你们是好人,这村子有你们,咱日子都亮堂了。”
不知从何时起,村民们不再叫这里“荒村”,改口叫“范家村”。孩子们追在范继祖身后喊“范大哥”,老人们坐在江边晒太阳,看见范庆丰就招呼“庆丰,过来喝口茶”。范家的茅草屋旁边,又添了两间新的,是村民们主动来帮忙盖的;江滩上开垦出几分菜地,种着辣椒和青菜,是妇孺们闲来打理的。
范桂荣的身体好了些,能拄着拐杖到江边走走。看着范继祖指挥着村民把鱼装上船,范庆丰跟几个后生笑着比力气,他突然觉得,这长江边的日子,竟比西宁卫还要踏实。
“叔,县城酒楼的王掌柜说,想跟咱长期合作,让咱每天给他送五十斤鲜鱼,价钱给高两成。”范继祖走过来,扶着老人坐下,递过一碗温水。
范桂荣点点头:“跟人家订个文书,按规矩来。记住,做生意跟做人一样,得实在,不能短斤少两,更不能以次充好。”
“儿子记着呢。”范继祖应道,又说,“庆丰弟想在村里开个小铺子,卖些油盐酱醋,省得大家总跑县城。”
“好主意。”范桂荣笑了,“让他开。多跟村民商量着来,价钱别定高了,能保本就行。咱范家能在这儿立足,靠的不是银子,是人心。”
夕阳西下,金色的光洒在江面上,波光粼粼。范家村的烟囱里升起炊烟,混着鱼的鲜香和饭菜的香气,在江风里弥漫。范继祖和范庆丰站在船头,指挥着渔船离岸,准备去县城交货,他们的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像两座稳稳的山。
范桂荣望着他们的背影,又看了看怀里的槐木牌。牌面在暮色里泛着温润的光,没有玄鸟虚影,没有纹路预警,却比任何时候都让人安心。
江水流淌,岁月无声。范家村的名字,渐渐在彭泽县传开,没人知道这家人来自遥远的北方,更没人知道他们身上藏着两百年的迁徙故事。他们就像江边的石头,被风浪打磨得不起眼,却在时光里,透出了属于自己的、熠熠生辉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