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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逃难回陇

民国二十七年三月的夜风,裹着焦土的气息灌进洪洞县城的断墙残垣。范庆玄蹲在祠堂坍塌的供桌后,指尖抠着砖缝里的焦屑,那是昨夜日军焚烧牌位时留下的,带着股呛人的烟火味。远处传来三短两长的哨声,是游击队约定的暗号——日军巡逻队刚过西巷。

“都到齐了?”他低声问,声音压得比风还轻。月光从屋顶的破洞漏下来,照见十几个影影绰绰的身影:范庆林攥着步枪的指节泛白,枪管上还沾着李村惨案时的血渍;范庆复的长衫被弹片撕开道大口子,露出的胳膊上缠着浸血的布条;范庆浩用布条吊着左臂,那是前日护着账本时被日军枪托砸的,此刻正用没受伤的右手按着怀里的青铜镜。

范庆玄往地上啐了口唾沫,用树枝在焦土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地图:“县城被鬼子占了,伪维持会的狗腿子已经在街上抓人,南山是阎锡山的兵,东山是咱的游击队。这地方成了绞肉机,按圣母谶言,回甘肃是唯一的活路。”他顿了顿,树枝重重戳在“洪洞”二字上,“但留下,能杀鬼子,给槐肃他们报仇。”

“我留下!”范庆林猛地站起来,步枪往地上一顿,枪托砸在碎砖上发出闷响。六十二岁的人头已经是满头白发,眼里的血丝蛛网似的爬满眼白,“纺织厂炸没了,槐肃两口子和他们还未出生的小孩子都死了,我这条命留着干啥?不如跟小日本拼了!槐戎在晋西北杀鬼子,他爹不能当缩头乌龟!”他扯开衣襟,露出左肋的枪伤——那是今早伏击日军粮队时被流弹擦的,血还在往外渗。

范庆复往前迈了半步,刘冬青紧紧拽着他的衣角,十二岁的女儿范槐芝躲在母亲身后,怀里抱着个缺胳膊的布娃娃,那是范槐雪昨夜用破军装改的。“我们也留下。”四十九岁的范庆复声音平静,却带着股韧劲,“牺盟会在东山办了兵工厂,缺记账的,缺教战士认字的,我们有用。”刘冬青把个油布包塞进范庆玄手里,里面是二十块银元,还有包炒得焦黄的豆子:“路上垫肚子,银元换些盘缠。槐芝识得字,能给游击队当通信员,跑山路比小子还快。”

范庆隆拄着枣木拐杖从阴影里挪出来,七十四岁的老人背驼得像座桥,药箱的铜锁被日军的刺刀挑坏了,露出里面的金疮药和止血粉。“我这把老骨头经不起折腾了,”他咳嗽着说,痰里带着血丝,“槐秀两口子跟着游击队当卫生员,我得留下给她熬药、晒药材。前儿个炸了鬼子的炮楼,伤了二十多个娃,等着换药呢。”跟他学医的范庆浩的女儿范槐秀站在一旁,灰布军装的袖口沾着暗红的血,是刚给伤员清创时蹭的,见了范庆玄,只是用力点了点头。

范槐雪攥着丈夫陈浩英的手,指甲几乎嵌进他肉里。三十四岁的她把辫子盘成髻,用布条勒住,露出光洁的额头——那是为了方便包扎伤员练的。“我们是教员,能教战士认字,能写传单。”她声音发颤,却字字清晰,“日本人能烧学堂,烧不了字!烧不了中国人的骨气!”陈浩英推了推裂了缝的眼镜,补充道:“我会刻钢板,能印传单,还能修枪上的瞄准镜。”

李梅抱着两岁的范恩敏,身旁站着范槐肃四岁的儿子范恩洪。两个孩子穿着打满补丁的棉袄,小手紧紧攥着母亲的衣角。“我带着娃留下。”二十出头的媳妇声音很轻,却像块石头砸在地上,“槐戎在前线打仗,我得守着家等他。恩洪要等着叔回来教他纺线,恩敏要等着爹回来抱她。”她把孩子往范庆林身边送了送,“还有爹和槐雪他们相互照应着,玄叔放心走。”

小李和老马两家人往前凑了凑。这两家本是镖师出身,在洪洞开了三代武馆,日军进城那天,小李的小舅子王虎用关公刀劈了三个鬼子,最后被机枪扫倒在武馆的石狮子旁。“我们是练家子,懂拳脚,会使刀,能给游击队当侦察兵。”老马的儿子攥着把炮弹壳磨的短刀,刀身闪着寒光,“家都成了焦土,走哪儿去?不如跟鬼子拼个你死我活!”

范庆浩往身后看了看,范槐青正用没受伤的胳膊搂着儿子范恩祥,九岁的孩子缩在父亲怀里,大眼睛里满是惊惶,却死死咬着嘴唇没哭出声。张竹把个蓝布包塞给丈夫,里面是连夜烙的杂粮饼,还有她压箱底的银镯子——那是当年从张氏茶行带来的嫁妆。“我们回甘肃。”七十三岁的老人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得给范家留条根。槐青胳膊断了,张竹带着娃,留在这儿就是累赘。到了兰州,守着玄木,等你们打跑鬼子,我们再回来给祖宗上坟。”

范槐青想说话,被张竹悄悄拽了拽袖子。三十七岁的媳妇往范庆玄手里塞了个油纸包:“玄叔,这是从商号地窖挖的绸缎,能换些盘缠。我给恩祥的虎头鞋缝了三层底,能穿到西安。”她眼圈红得像樱桃,却硬是没掉泪——自从日军闯进家那天,她的眼泪就流干了。

范庆玄点了点头,目光落在九岁的小儿子范槐荣身上。孩子躲在母亲吴淑玲身后,小手紧紧抓着母亲的衣襟,指缝里还攥着块半焦的窝头。五十六岁的吴淑玲把个包袱递过来,里面是几件打补丁的衣裳,还有她陪嫁的银簪:“都听你的。槐荣胆小,槐明和怀礼他们现在应该已经到甘肃了吧,我路上得看好他,不会让他乱跑惊了人。”

最后清点人数,回甘肃的只有七个:范庆玄夫妇带着小儿子范槐荣,范庆浩,范槐青一家三口。其他人都要留在这片浸透鲜血的土地上,用血肉之躯筑起抗日的墙。

“寅时动身。”范庆玄把烧焦的牌位碎片小心翼翼地包进布里,“等日军换岗的空档,从西城墙排水口出去,那里有处三尺宽的缺口,是前年修渠时挖的,还没堵死。”他解下腰间的青铜剑,塞进范庆林手里,“这剑是九天圣母娘娘的法器,能劈能砍,更能护身,留给你用。铜镜我带着,照路,也照心。”

范庆林接过剑,云雷纹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突然“咚”地跪下,对着要走的人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撞在砖地上渗出血:“到了兰州,给庆歆捎句话——洪洞还有范家人活着!还在杀鬼子!等把鬼子赶出去,我亲自去接玄木回家!”

范庆复把捆传单塞进范庆玄的包袱:“带着吧,路上遇见中国人,给他们看看。告诉他们,洪洞人没投降!”范槐雪则把本《算术课本》塞进范槐荣手里:“小弟弟,路上别忘认字,到了兰州给姐姐写信,就写‘鬼子快被打跑了’。”

寅时三刻,日军换岗的哨声刺破夜空。范庆玄带着一行人猫着腰穿过焦黑的街巷,脚下的碎玻璃硌得生疼,空气中弥漫着尸体腐烂的臭味。西城墙的排水口果然没堵死,仅容一人爬行,范槐青先爬出去,在外面接应,张竹把范恩祥举过头顶,孩子吓得闭着眼,却死死咬着嘴唇没敢出声。

刚爬出城墙,就听见城内传来枪响——是小李他们故意在东巷放枪,引开日军的注意力。范庆玄回头望了眼,洪洞县城的轮廓在夜色里像头受伤的巨兽,东门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那是游击队在袭扰日军营地。

“走!”他狠下心转过头,往北边的高家庄走。范槐青买的两辆马车就藏在村外的破庙里,是用张竹的银镯子换的,四匹老马瘦得肋骨都数得清,却还算精神。范庆浩给马喂了把豆子,摸着马脖子叹道:“老伙计,委屈你们了,得辛苦这一路。”

天蒙蒙亮时,马车驶上往潼关的土路。刚过高家庄,就见路边的歪脖子树上挂着具尸体,是伪维持会的汉奸,胸口插着块木牌,写着“汉奸下场”。范槐荣吓得缩进母亲怀里,吴淑玲捂住他的眼睛,却忍不住自己往那边看——那汉奸的脸被野狗啃得不成样子,像块烂肉。

“是游击队干的。”范庆玄勒住马缰,往路边的草丛里瞥了眼,那里藏着几个穿灰布军装的人,正用枪口对着他们。范槐青主动下车做了解释后,一行人继续出发。

过了临汾地界,路就难走了。日军的巡逻队越来越密,每隔十里就有个炮楼,探照灯的光柱像鬼爪似的在夜空里扫。范庆玄让马车白天躲在窑洞,夜里才敢走,张竹把范恩祥的嘴牢牢的捂住,怕孩子哭闹惊动炮楼里的日军。有次眼看探照灯要扫过来,范槐青猛地把马车赶进沟里,车轴撞在石头上断了,范恩祥的额头磕出个大包,却硬是没哭出声。

走到河津时,遇到股溃散的国民党兵,抢了他们最后两袋干粮。范庆浩想跟他们理论,被范槐青死死拉住:“爹,别跟他们置气,保住命要紧。”

最难的是过黄河渡口。日军还没打到潼关,国民党派了重兵在潼关设了关卡,盘查得极严。范庆玄让吴淑玲和张竹扮成逃难的婆媳,自己和范庆浩扮成卖药材的,范槐青带着孩子扮成货郎。轮到他们时,一个中年军官突然抓住范庆玄,指着他怀里的铜镜瞪了他一眼——那人认出这是古董。

“长官,这是家传的照妖镜,能照出不干净的东西。”范庆玄赶紧笑着说,用袖子擦着镜面,“您看,这镜子里有您的福气相!”军官被哄得高兴,又搜出他们藏在药材里的银元,才放他们过了关。踏上黄河南岸的地界时,范庆浩的胳膊已经肿得像馒头,疼得直抽气,却硬是没哼一声。

坐木船顺黄河往下走时,范槐荣趴在船边往水里看,突然指着远处喊:“爹,你看!”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十几艘木船上坐满了穿灰布军装的兵,正往山西方向划,船头插着面红旗,在风里猎猎作响。

“是八路军。”范庆玄低声说,眼眶有些发热。那些兵里,说不定就有槐戎,有槐雪,有那些留在洪洞的亲人。他朝着那些木船的方向拱了拱手,心里默念:多杀些鬼子,等着我们在兰州给你们祈福。

船行到三门峡,水流湍急,木船差点翻了。范槐青跳进水里把船稳住,右腿被礁石划了道深可见骨的口子,血把河水都染红了。张竹撕下自己的衣襟给他包扎,疼得眼泪直流,范槐青却笑着说:“这点伤算啥?比起槐肃哥,我这算捡着便宜了。”

到西安时,已是四月中旬。范庆玄找了家客栈住下,打算休整两天再往西走。夜里,七十三岁的范庆浩突然发高烧,病倒了,嘴里一个劲说着胡话,喊着“哥”“庆隆哥”。范槐青抱着儿子掉眼泪,范庆玄去药铺抓药,却被告知西药都被当兵的搜走了,只能买些草药。范槐青把最后块银元给了药铺老板,才求来半副退烧药,拿回来亲手喂给父亲喝了下去。但是情况越来越糟了,本就年纪大了、再加上受了伤、又经历了一路的折腾,第三日的夜晚,这个曾经在洪洞商会叱咤风云的老人终究还是没有坚持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离开西安那天,范庆玄买了张报纸,上面印着“日军大举扫荡晋南”的消息,还有张照片,是被炸毁的洪洞县城,大槐树的位置只剩个黑窟窿。他把报纸揣进怀里,对着西山脚下埋葬范庆浩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等着我们,等玄木在兰州扎了根,我们就回来接你。”

马车继续往西走,黄土高原的风越来越烈,吹得人睁不开眼。范庆玄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那里是陇原的方向,是玄木等待的地方,是范家活下去的希望。他知道,只要这六个人能平安抵达,只要玄木还在,洪洞的根就还在,总有一天,他们能回到那片饱经磨难的土地,重建家园,告慰那些长眠在焦土下的亲人。

夕阳把马车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条蜿蜒的路,通向远方的希望。车轮滚滚,碾过尘土,也碾过苦难,朝着陇云深处,缓缓驶去。而千里之外的洪洞大地上,枪声依旧,那是不屈的灵魂在呐喊,在等待胜利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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