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泉谷。
晨光再次洒进这间临水的小屋时,我睁开眼,发现自己握着宥乔的手已经握了一整夜。她还在熟睡,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浅浅的阴影,呼吸平稳而绵长。昨夜我们聊到很晚——与其说是聊,不如说是我在说,她在听。我说起那些还悬而未决的疑虑,说起阿劲恢复右臂后掩饰不住的兴奋,说起胡瑶那双变得深不见底的眼睛。
宥乔只是静静听着,偶尔用手指轻轻划过我的掌心。最后她才说:“柏良,你太累了。需要睡一觉。”
她说得对。自从星晷完全融合,自从收到西北的情报,自从胡瑶出关——不,或许更早,从落星坳的冰宫开始,我的神经就一直绷得像张满的弓。可现在,箭已在弦,弓手反而需要片刻的沉静。
我轻轻起身,没有惊醒她。推开木门,山谷的晨风带着月华泉特有的清甜气息扑面而来。月泉谷经过胡瑶出关时的灵力冲刷,植被比我们初来时更加茂盛,一些本已绝迹的灵草竟在岩缝间重新抽芽。
远处,阿劲正在泉边空地上活动他那条刚刚痊愈的右臂——缓慢而谨慎地挥舞着一根木棍,像是在重新认识这条陪伴他多年却又“陌生”了数月的肢体。
“感觉怎么样?”我走过去。
阿劲收功,额头上已有一层细密的汗珠,但眼睛很亮。“生疏。”他坦言,举起右臂端详着,“肌肉记得怎么发力,筋骨却像新长出来的一样不听使唤。胡瑶姑娘治好了诅咒,但五个月形成的萎缩和习惯,还得我自己一点点扳回来。”
“来得及吗?”
他咧嘴笑了,那是阿劲式的、带着点野气的笑容:“够用了。至少握刀开枪没问题。谢哥,你是没看见,昨天夜里我自己在屋里,对着墙壁挥了三百次拳——每一下都能砸实,那种感觉……”他摇摇头,没再说下去,但我懂。
李杞从另一间屋子里出来,手里端着个热气腾腾的陶罐:“都起了?来尝尝,用谷里的银耳和晨露炖的,胡瑶说这个最养神。”她看见阿劲在活动,眼睛弯了弯,“阿劲哥,悠着点,胡瑶姑娘特意交代,你这手臂三天内不宜过度负重。”
“记着呢。”阿劲接过陶碗,吹了吹气,“李姑娘,林云那边有消息吗?”
“昨夜后半夜收到的加密简报。”李杞压低声音,“异控局对‘石语者’的施压已经开始了。四支外勤小队在河西走廊一带制造了三次‘摩擦’,逼得他们不得不收缩防线,把主要人手调往千佛岩核心区域——正如我们所愿。”
“伤亡呢?”我问。
“轻微。对方似乎也在避免全面冲突,更像是在……拖延时间。”李杞神色凝重,“林云分析,他们在争取完成某种仪式的前置条件。另外,关于‘钥匙碎片’,总局资料库调出了一份1958年的西北地质异常报告,里面提到千佛岩某处‘磁场紊乱,时有海市蜃楼显现,然镜中景致非今时之物’。报告被标注为‘存疑,待查’,之后就再无下文。”
1958年。
那正是许多事情的起点,也是许多秘密被埋入尘土的年代。
“谢先生起得真早。”温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们转过身。胡瑶就站在三米外的桂花树下,仿佛一直就在那里,只是我们未曾察觉。她今天换了一身月白色的麻布长裙,长发用一根木簪松松绾起,浑身上下没有任何饰物,却比满谷的灵光还要夺目。最让人在意的是她的眼睛——昨天那种星河流转的异象已经敛去,此刻看起来与常人无异,可你若细看,会发现在那瞳孔深处,隐约有极细微的古老符文如呼吸般明灭。
“胡瑶姑娘。”我点头致意,“休息得可好?”
“我不需要太多睡眠了。”她走到泉边,蹲下身,将手探入流淌的泉水中。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泉水在她指尖汇聚,形成一个晶莹的水球,水球中竟浮现出细密的、不断变化的符文阵列。“祖灵洞中三百日,洞外三十日。我看了太多,学了太多,也忘了太多。”她轻声说,像是自言自语,“最后留下来的,就是这些。”
她站起身,水球散落回泉中,不留痕迹。“谢先生,你们决定何时动身?”
“等狼渊小队给出最后的侦察情报。”我说,“他们今早应该能抵达预定观察点。一旦确认‘石语者’的主力已被诱入预设区域,我们就出发。”
胡瑶点点头,目光投向西北方向。她的视线仿佛能穿透千山万水,落在那片荒凉的戈壁上。“那里……很‘渴’。”她忽然说,“大地在呻吟,灵气稀薄得像即将熄灭的余烬。我能感觉到,那个节点就像一道溃烂的伤口,而‘石语者’想做的,不是治愈,是把它彻底撕开。”
“所以我们要抢在他们之前。”宥乔的声音传来。她不知何时已来到我身边,手里捧着那枚融合后的星晷。此刻,星晷正散发着柔和的、脉搏般的微光,罗盘中央的指针坚定地指向西北偏西的方向。“星晷告诉我,节点还能撑——最多十五天。”
“十五天。”阿劲放下陶碗,“从这儿到千佛岩,就算一切顺利也要四天。留给我们行动的时间,满打满算只有十天。”
“足够了。”我接过宥乔手里的星晷,金属触感温润,仿佛有生命在其中流淌,“十天,足以做很多事。
比如,彻底了结这一切。”
上午十点,狼渊小队的加密信号终于接入我们携带的卫星终端。
屏幕上是队长巴图被风沙打磨得粗糙的脸庞,背景是灰黄色的岩壁。“谢师傅,我们到位了。”他的声音夹杂着电流杂音和呼啸的风声,“千佛岩东北侧制高点,距离核心区域直线距离六公里。望远镜里看得清清楚楚——好家伙,阵仗不小。”
画面切换,一段经过数码增稳的视频开始播放。那是戈壁深处的一片雅丹地貌,风化形成的岩柱如丛林般耸立,而在岩林中央,一片相对平坦的谷地里,赫然扎着十几顶墨绿色的野战帐篷。帐篷外围布置了简易工事,隐约可见人影走动。
“人数在四十到五十之间,分三班轮值警戒。装备精良,有重武器。”巴图的声音继续解说,“但重点在这里——”画面拉近,聚焦在谷地中央一处天然形成的石台。石台表面被人为开凿出复杂的凹槽,组成了一个直径约十米的巨大法阵。法阵中心,三名身着暗红色长袍的人正盘膝而坐,双手结印,身周悬浮着数块散发着幽光的黑色石块。
“他们在用某种仪式,持续冲击节点屏障。”巴图说,“从昨天午夜开始,我们监测到该区域的地磁波动增强了三倍。另外,在岩林西侧两公里处,发现了一处疑似祭祀坑的痕迹,有新近焚烧的残留物,还有这个——”
画面定格在一块半埋在沙土中的金属残片上。虽然锈蚀严重,但仍能辨认出,那是一块带有厂标和编号的铝合金板材碎片。
我的心猛地一沉。“铝……”
“对,铝材。”巴图确认道,“已经采样,编号显示是某家大型铝业集团三年前的出厂批次。谢师傅,这和你之前提醒我们留意的‘铝与地脉’线索,对得上。”
李杞倒吸一口凉气:“他们真的在实践那些禁忌的记载……用工业提炼的金属,作为引导地脉异力的媒介?”
“不止。”宥乔忽然开口,她盯着屏幕上那个法阵,眉头紧蹙,“那些黑色石块——我在落星坳的记载里见过类似的描述。‘陨星之核,饱含寂灭之息,可蚀穿界壁’。他们是打算用这些东西,强行在节点上烧出一个洞来。”
胡瑶静静看着屏幕,忽然说:“那个法阵的纹路……我认得。是‘汲灵血契阵’的变体。上古时,某些邪修用来抽取地脉生机供养己身,被各族联手禁绝。它需要活祭,而且必须是拥有灵性血脉的活祭。”
帐篷里陷入短暂的死寂。
“活祭……”阿劲握紧了拳头,“那些失踪的勘探队员?还是……”
“都有可能。”我关闭视频,重新切回巴图的实时画面,“巴图队长,你们的建议是什么?”
巴图的脸在屏幕上显得格外严肃:“谢师傅,按照原计划,我们应该等他们进一步深入仪式,消耗更大精力时再介入。但根据目前观察到的情况——他们的仪式明显已经进入中期,每拖一天,节点被破坏的风险就指数级增加。而且,一旦活祭开始,就再没有挽回余地了。”
他顿了顿,看向镜头外的队员,转回头时,眼中是北荒巡狩特有的、狼一样的决绝:“狼渊小队申请修改行动计划。我们建议,将介入时间提前至四十八小时内。我们可以先行潜入,破坏法阵核心的陨星石,至少能拖延他们的进度,为你们争取更安全的切入窗口。”
我沉默了几秒。宥乔轻轻碰了碰我的手背。
“巴图队长。”我最终开口,“按原计划,你们的任务是侦察和接应,不是正面突击。”
“谢师傅。”巴图笑了,露出一口被烟草熏得微黄的牙,“我们狼渊在西北巡狩了十二年,见过的邪乎事不比你们少。‘石语者’在我们的地盘上搞这种伤天害理的勾当,就是在打我们北荒巡狩的脸。况且——”他看向我身旁的胡瑶,“胡瑶姑娘出关前,我们队长就交代过:月泉谷的事,就是北荒的事。涂山氏于北荒有恩,这份情,我们得还。”
胡瑶微微一怔,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随即轻轻颔首。
“好。”我不再犹豫,“批准计划修改。但有两个条件:第一,你们的行动以破坏和拖延为目的,绝不与对方主力纠缠;第二,保持通讯畅通,一旦我们抵达外围,立即汇合,统一指挥。”
“明白!”巴图正色道,“我们这就开始准备。另外,根据气象预报,七十二小时后千佛岩地区将迎来一场十年不遇的沙尘暴。恶劣天气对双方都是阻碍,但也可能是最好的掩护——如果你们能在沙尘暴抵达前赶到。”
通讯结束。帐篷里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设备低低的嗡鸣声。
“四十八小时。”李杞开始飞快地计算,“从月泉谷到千佛岩,常规路线需要四天。但如果放弃伪装,全程以最高速越野行进,并且启用异控局预留的几条秘密通道……理论上,三十八小时可以抵达外围。”
“那就三十八小时。”我站起身,“通知所有人,一小时后出发。轻装简行,只带必需品和武器装备。”
众人应声散去准备。宥乔留了下来,她将星晷放在桌上,双手覆盖其上。星晷的光芒逐渐增强,内部复杂的机械结构开始缓缓转动,投射出一幅立体的小型星图。星图中,代表我们当前位置的光点和代表千佛岩节点的光点之间,一条曲折的路径正在被计算、优化。
“柏良。”她忽然轻声唤我,“昨晚我做了一个梦。”
我看向她。
“我梦见一片无尽的沙漠,沙漠中央有一口井。井很深,井水是黑色的。你站在井边,手里拿着星晷,然后你跳了下去。”宥乔的声音很平静,但握住我的手心有些凉,“我跟在你后面跳了下去。我们在下坠,一直下坠……然后我醒了。”
又是预知梦。自她“希望之种”的体质完全觉醒,这种梦就时不时会出现。有的清晰,有的模糊,有的在后来应验了,有的至今没有下文。
“井……”我思索着,“千佛岩地区是干旱戈壁,历史上确实有‘寻找古井’的传说。但黑色的井水……”
“也许不是水。”胡瑶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不知何时去而复返,手里捧着一个用兽皮包裹的长条状物体。“谢先生,临行前,我想把这个交给你。”
她解开兽皮,里面是一把连鞘长刀。刀鞘是某种暗沉的黑色木材制成,上面用银丝镶嵌出简约的流云纹。胡瑶握住刀柄,缓缓拔刀——刀刃并非金属,而是一种半透明的、宛如琉璃般的材质,内部有乳白色的光晕如云雾般流动。
“这是?”我接过刀,入手竟轻若无物。
“月魄。”胡瑶说,“用月泉谷深处沉睡的万年寒玉髓,辅以祖灵洞中三百日夜的月华淬炼而成。它不斩血肉,只斩邪秽、斩诅咒、斩不该存于现世之物。”她看着我,“谢先生,我知道你有劾邪大印,但大印至刚至阳,在某些场合反受掣肘。这把‘月魄’,或许能在关键时刻,为你斩开一条生路。”
我郑重收下:“多谢。”
“不必谢我。”胡瑶望向帐篷外忙碌的众人,目光最终落在正在检查枪械的阿劲身上,“我只是……不想再看到任何人,因为力量不足而失去重要的东西。”
一小时后,月泉谷外。
两辆经过彻底改装、喷涂着戈壁迷彩的越野车已经发动。阿劲和李杞检查着最后一箱装备,林云的远程支援终端在车内亮起指示灯。宥乔坐在副驾驶座,膝上摊开着西北地区的详细地图,星晷被她用特制的软包固定在仪表盘上方。
胡瑶最后与留守谷中的族人交代完毕,走向车辆。她没有携带任何行李,只在腰间系了一个小小的青布囊。当她坐进后座时,整个车厢内仿佛都清新了几分。
我拉开车门,最后回望了一眼月泉谷。晨曦中的山谷安宁而神圣,仿佛与即将奔赴的险恶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谢哥,都妥了。”阿劲从车窗探出头。
我点点头,坐上驾驶座,握住方向盘。引擎低吼着,轮胎碾过碎石路面。
“出发。”
车队驶出谷口,驶上蜿蜒的山道,将月泉谷的翠色一点点抛在身后。前方,是绵延的群山,更远处,是那片广袤、荒凉、危机四伏的戈壁。
星晷在仪表盘上微微震颤,指针坚定不移地指向西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