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佛岩边缘。
暮色如血,浸染着西边天际最后一片云霞。风势渐弱,沙尘不再漫天狂舞,而是贴着地面如粘稠的雾般缓缓流动。我们趴在最后一道沙丘的背坡后,已经观察了那口“井”将近半小时。
它就在岩柱林边缘,一处天然塌陷形成的洼地底部。井口由大小不一的青黑色石块粗略垒成圆形,直径约一米五,大半被流沙掩埋,只露出不足半米的高度。井沿石块风化严重,但仔细看,朝向塔楼那一面的几块石头上,有人工凿出的浅浅凹槽,像是用来固定绳索或梯子的。
最诡异的是井口周围的空气——在昏黄的天光下,那里隐隐有一层极淡的、扭曲的波纹,仿佛井口是一个微型的、不稳定的透镜,正在轻微地折射着光线。
“空间畸变。”宥乔压低声音,手里握着一小块用星晷碎片边角料做的感应石,石头正发出微弱的蜂鸣,“井口有持续的、低强度的空间渗漏。和卧佛山碎片爆炸时的波动类似,但温和得多,也……持久得多。”
胡瑶的脸色在暮色中显得更加苍白,但她眼睛很亮,盯着井口的波纹:“不是渗漏,是‘呼吸’。这口井……下面有东西在‘呼吸’,每一次呼吸,都会带出一点点……‘那边’的气息。”
“能确定下面是什么吗?”我问。
她缓缓摇头:“太深,太‘浑浊’。铝的污染、地脉的怨毒、空间的裂痕,还有……别的什么东西,混合在一起。我只能感觉到‘深’,和‘冷’。”
冷。
在这片白日灼热、夜晚也谈不上寒冷的戈壁,“冷”本身就是一种异常。
“下不下?”宥乔看我。她眼中有关切,有疲惫,但更多的是决然。我们都知道,这可能是唯一不惊动塔楼守卫的潜入路径。
我看向胡瑶。她迎上我的目光,轻轻点头:“我还撑得住。而且,如果下面真有古河道或地脉裂隙,我的能力或许能派上用场。”
“那就下。”我最后看了一眼那座沉默的金属塔楼。塔顶的尖刺上,幽蓝的电弧跳跃得更加频繁了。“天黑透就行动。准备绳索,检查装备。宥乔,你和胡瑶先下,我断后。”
夜幕彻底降临。没有月亮,只有稀疏的星光穿透残留的沙尘,吝啬地洒下一点微光。我们像三道影子,悄无声息地滑下沙丘,贴近井口。
离得近了,那股“冷”意更明显。不是温度的冷,而是一种侵入骨髓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寒意。井口那层扭曲的波纹,在黑暗中几乎看不见,但当你凝视井口深处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时,会有种错觉——那黑暗不是静止的,而是在缓慢地、有节奏地脉动着。
我们在井沿固定好登山绳。宥乔打头,她将星晷感应石含在口中(这是她琢磨出的土法子,能增强灵觉与碎片的共鸣),戴上头灯,率先滑入黑暗。胡瑶紧随其后,她甚至没用绳索,只是双手双脚撑住井壁,以一种猫科动物般的轻盈和敏捷向下攀爬。我最后下去,负责抹除我们留下的痕迹,并回收绳索——以防万一。
井壁出乎意料地规整。不是天然的岩壁,而是明显被人工开凿过,甚至还用掺了石灰的粘土做了简单的抹面。但更令人不安的是,每隔两三米,井壁上就会镶嵌着一块巴掌大小的、边缘粗糙的铝板。铝板已经氧化发黑,但表面刻着的扭曲符文,依然清晰可见。
“这些铝板……在引导井下的空间波动向上渗透。”宥乔的声音通过我们之间连接的安全绳传来,有些沉闷,“像烟囱一样。把下面的‘东西’呼出的气息,排到地面来。”
“为了什么?”我问。
“不知道。也许是为了维持某种平衡?或者……是在‘喂养’什么东西?”
向下大约二十米后,井壁的材质变了。不再是人工抹面,而是变成了光滑的、被水流冲刷了千万年的天然岩壁。我们进入了一段古老的、干涸的竖直井道。空气变得更加阴冷潮湿,还带着一股淡淡的、铁锈和某种腐败有机物混合的怪味。
又下降了十米左右,宥乔忽然停住了。“到底了……不,不是底,是横向的洞口。”
我悬停在她上方,头灯向下照去。果然,井道在这里分岔,垂直向下的部分被坍塌的碎石堵死了大半,而在侧面岩壁上,出现了一个不规则的、约一人高的横向洞口。洞口边缘有水流侵蚀的痕迹,还有一些破碎的、非天然形成的陶片嵌在岩缝里。
“是古河道的支流洞口。”胡瑶的声音传来,她已经先一步探入横向洞口,“洞里有风……很微弱,但确实有风。方向……指向塔楼。”
我们依次钻入横向洞口。洞内比井道宽敞得多,可以弯着腰行走。脚下是松软的沙土和砾石,洞顶不时垂下干枯的、钙化的树根状物体(或许是古老的菌类化石?)。洞壁上有明显的水线痕迹,最高的一条,几乎接近洞顶,显示这里曾经水流丰沛。
沿着河道走了大约五十米,前方出现了微弱的光。
不是我们的头灯光,而是一种幽蓝色的、冰冷的、仿佛来自某种荧光矿物的光。光是从洞壁上一个较小的岔洞里透出来的。
我们放轻脚步,靠近那个岔洞。洞口只有半人高,需要匍匐才能进入。胡瑶示意我们安静,她将脸贴近洞口边缘,闭上眼睛感知了几秒,然后脸色凝重地退了回来。
“里面有……人。”她压低声音,“很多。但没有生命的气息。只有……强烈的怨念,和铝的味道。”
我和宥乔对视一眼,小心地探头望去。
岔洞内是一个不大的天然石室。幽蓝的光源来自石室顶部镶嵌的几块散发着冷光的矿石(后来我们才知道那是铀矿的伴生矿物,带有微弱放射性)。而石室地面上,横七竖八地躺着至少十几具尸骸。
他们穿着老式的、已经破烂不堪的帆布工作服,戴着同样破烂的矿工帽。尸骸的姿势各异,有的蜷缩在角落,有的趴在洞口方向,有的相互依靠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们的遗体保存得异常“完好”——没有腐烂,而是呈现出一种半石化的状态,皮肤紧绷在骨头上,呈现出灰暗的金属色泽。更诡异的是,他们的口、鼻、眼眶等孔窍中,都填满了银灰色的、粉末状的铝尘。
在他们中间,散落着一些老式的地质锤、罗盘、水壶、以及一本封面模糊的硬皮笔记本。
“1958年的勘探队……”宥乔的声音带着颤抖,“他们不是失踪了……是被困死在这里了……”
我爬进石室。空气冰冷刺骨,弥漫着金属粉尘和死亡的气息。我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保持着临终姿态的遗体,捡起了那本笔记本。
笔记本的纸张已经脆弱发黄,但钢笔字迹依然清晰。我翻开最后一页,借着头灯和幽蓝的冷光阅读:
“1959年11月12日(?) 最后记录
不知道是第几天了。氧气快没了,水昨天就喝完了。
他们封死了井口。
那些穿黑袍的疯子。我们被困在这条该死的古河道里了。王工头想带我们挖出去,但岩壁……岩壁在‘吃’人。老李碰了一下,手就变成了灰石头,然后整个人……像沙子一样垮掉了。铝粉,到处都是铝粉,从岩缝里渗出来,像活的。
我们找到了这个石室,暂时安全。但铝粉还是从上面落下来。小张开始咳血,血是银灰色的。
我好像出现幻觉了。我听见井下深处有声音,像是很多人在哭,又像是……在笑?我还看见光,蓝色的光,从更深的地方透上来。那不是自然的光。
我们要死了。但有些事必须记下来,万一……万一后来有人找到我们。
那些黑袍人,他们在井壁上钉铝板,他们在做一件很可怕的事。王工头懂一点风水,他说他们在‘钉龙脉’。用工业的‘毒’,把这片土地的地脉钉死、扭曲、然后……‘嫁接’到别的什么东西上去。
井下深处,有东西。很大,很冷,不是这个世界的东西。那些铝板,那些仪式,都是为了唤醒它,或者……喂养它。
如果我们都死了,后来者,请记住:
别碰铝粉。
别直视蓝光。
如果听到哭声,捂住耳朵,那是它在诱骗你下去。
如果有机会……毁了这口井。把下面那东西,永远埋起来。
——地质勘探队队员 刘建国 绝笔”
笔记到此结束。最后一页的右下角,有一个用血画出的、极其简单的符号:一个向下的箭头,穿透了三道波浪线。
我合上笔记本,感觉掌心一片冰凉。刘建国用他生命最后的清醒,为我们——几十年后的闯入者——留下了警告和线索。
“下面那东西……”宥乔也看完了笔记,脸色发白,“就是‘石语者’想‘置换’过来的存在?‘千旱之主’?”
胡瑶则走到一具遗体旁,蹲下身,仔细查看。她发现这具遗体的手紧紧攥着,掰开后,掌心是一小块已经氧化发黑的金属片,上面似乎刻着什么。
“是身份铭牌。”胡瑶辨认着模糊的字迹,“‘勘探队……技术员……周明远’。”
周明远!1958年报告的调查员,1982年死在气象站的周明远,竟然也是当年勘探队的一员?那他后来回到这里调查,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他最终选择在气象站留下线索,而不是直接带人摧毁这里,是否因为知道凭当时的力量根本无法做到?
重重谜团,像这井下的黑暗一样包裹过来。
“现在怎么办?”宥乔看向我,“继续沿着河道往前走,还是……下去?”
笔记警告“毁了这口井”,刘建国描绘的井下存在,听起来比金属塔楼本身更恐怖。但周明远1982年再次前来,最终指向的目标显然是塔楼控制中心。也许,毁掉控制中心,才能真正切断井下那东西与这个世界的联系?
我还在权衡,胡瑶忽然站起身,侧耳倾听。
“风变了。”她低声道,“河道前方的风……停了。但有别的声音……机械运转的声音,很轻微,还有……液体的流动声。”
控制中心的地下部分!
“走,往前。”我做出决定,“先找到控制中心的连接处。如果可能,从那里入手破坏。如果不行……”我看向那深不见底的垂直井道,“再考虑最后的方案。”
我们把刘建国的笔记本小心收好,对着石室内的勘探队遗骸深深鞠了一躬,然后退出石室,继续沿着古河道前进。
果然,又走了不到一百米,河道到了尽头。前方是一面平整的、泛着金属光泽的墙壁——显然是人工修筑的。墙壁与河道连接处,有粗糙的修补痕迹,像是匆忙封堵的。而在墙壁底部,有一个半米见方的、带有栅格的通风口,微弱的气流和那种机械运转的嗡嗡声,正从栅格后传来。
通风口的栅格是坚固的合金材质,用膨胀螺栓固定在混凝土墙体上。栅格后的通道一片漆黑,向上倾斜。
“应该是维修通道或者早期施工时留下的通风井,后来被塔楼覆盖了。”宥乔检查着栅格,“螺栓锈蚀不严重,可以拆。”
我们从装备里取出便携式液压钳和螺丝刀。阿劲坚持让我们带的这些“不起眼”的工具,此刻成了关键。花了大约十分钟,我们小心翼翼、几乎没有发出太大声音地拆下了栅格。
一股混合着机油、臭氧和某种难以形容的甜腥味的气流扑面而来。通道很窄,只能容一人爬行,内壁是光滑的金属,有简易的攀爬梯。
“我先上。”我深吸一口气,将“月魄”背好,钻进通道。
通道向上延伸了大约十五米,然后直角转弯,变成横向。又爬了十米左右,前方出现了光亮——不是自然的,而是惨白色的LEd灯光。还有隐约的人声。
我爬到横向通道的尽头,这里是一个更大的通风管道交汇处,下方是金属格栅。我透过格栅的缝隙向下望去。
下面是一个巨大的、圆柱形的地下空间。我们正处于这个空间的侧壁上端。空间中央,是一个复杂的、多层环形结构,由无数管线、闪烁着各色指示灯的控制台、以及浸泡在透明溶液中的巨大圆柱形容器组成。那些容器里……漂浮着东西。
像是某种生物的胚胎,又像是未完成的人形。它们浸泡在淡绿色的溶液中,身体表面连接着密密麻麻的线缆,一些部位呈现出明显的金属化特征。它们随着溶液的流动微微起伏,仿佛在沉睡。
而在环形结构的最底层,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垂直井道——和我们刚才在古河道旁看到的被封堵的竖井,显然是同源的。井道口架设着复杂的机械臂和传感器,井口边缘,镶嵌着一圈正在发出规律性脉动红光的晶体,看起来和之前被我们摧毁的“钥匙碎片”材质相似,但体积小得多,数量也多得多。
几十名穿着白色防护服、戴着呼吸面罩的技术人员,在环形结构各层忙碌着。他们动作迅速、沉默,彼此间只用简单的手势交流。而在环形结构最上方的一个悬空平台上,站着三个人。
两个是身穿暗红色镶金边长袍的老者,一男一女,面容枯槁,眼神锐利如鹰。他们手中各持一根镶嵌着黑色晶体的权杖。
而第三个人……
我和爬到我身边的宥乔、胡瑶,同时屏住了呼吸。
那是一个年轻人,穿着简单的灰色制服,没有防护。他背对着我们,站在平台边缘,俯视着下方井口。他的身形,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尖锐的熟悉感。
然后,他转过了身,似乎在对两个老者下达指令。
灯光照亮了他的侧脸。
我的血液,在那一刻几乎冻结。
那张脸……我认识。
不,不可能。
但他为什么会在这里?穿着“石语者”的制服,站在控制中心的核心,被两个显然是高阶祭司的人物恭敬对待?
宥乔的手猛地抓住了我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我的肉里。她也看到了。她的身体在剧烈颤抖。
胡瑶显然不认识那个人,但她敏锐地感觉到了我们情绪的剧烈波动,用眼神发出无声的询问。
我没有回答。我只是死死盯着那张脸,脑海中一片轰鸣,无数记忆碎片疯狂冲撞。
为什么是他?
他到底是谁?
而下方,那个年轻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忽然抬起头,目光如电,直射向我们藏身的通风口格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