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是最好的掩护。陈小鱼避开小区老旧摄像头的主要视角,沿着墙根的阴影,回到了他那间简陋的住所。他没有开灯,任由窗外城市不灭的霓虹灯光透进来,在水泥地上投下模糊杂乱的光影。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暗溪边那股污浊的气味,指尖也仿佛还沾着那微小荧光颗粒的诡异触感。
他没有开灯,径直走到桌前。桌上摊开着父亲的水文手札,旁边放着一个简易的便携显微镜和那个装着荧光颗粒的小密封袋。他深吸一口气,打开显微镜的LEd灯,将那粒微不足道的证据放在载物台上。
幽暗的房间里,只有显微镜下亮起一簇冷白的光。镜头下,那片原本肉眼看来只是个小绿点的颗粒,显现出更复杂的结构。它确实是人造物,边缘不规则,像是从某个更大的物体上碎裂下来的,表面有细微的划痕。更令人不安的是,在更高倍数下,可以看到颗粒内部包裹着一些更微小的、反光性极强的金属碎屑。这不是普通的塑料,更像是一种……复合标记材料。
谁会需要在这种几乎被遗忘的城市下水道里,用如此隐蔽的方式标记鱼类?悦水集团?他们的“智钓中心”确实有研究行为,但为何要如此鬼鬼祟祟?而且,张策的态度似乎表明,集团内部并非铁板一块。是开发部门在秘密监测水质影响?还是更糟糕的情况?
陈小鱼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父亲手札上的那句话浮现在脑海:“水走的路,鱼记得。人忘了,但它们还在游。” 而现在,有人在试图“标记”这些活的记忆,目的何在?追踪?还是……清除?
他拿出手机,开机。瞬间,几十条未读信息和未接来电提示涌了进来,大部分是林夕和老周,还有几个陌生号码,可能是媒体。他忽略掉大部分,只点开林夕的对话框。
“小鱼?你没事吧?看到消息回电!”
“保安没为难你吧?我查了一下‘悦水置业’,背景很复杂,不仅是地产,还涉及环保科技和市政工程,水很深。”
“你发现的颗粒,拍个清晰照片给我,我找材料学的朋友看看。”
陈小鱼回了一条:“我没事。颗粒已取样,照片稍后发你。暂时不要轻举妄动,等我消息。” 他不想把林夕过早地拖进这个可能更危险的漩涡。他将密封袋放在手札旁,用手机微距模式仔细拍了几张照片,发了过去。
然后,他拨通了老周的电话。铃声响了很久才被接起,背景音是渔具店卷帘门拉下的哗啦声。
“小鱼?”老周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关切。
“周伯,是我。”陈小鱼压低声音,“我可能……碰到更麻烦的事了。”
他把暗溪边的经历,保安的出现,以及那荧光颗粒的发现,简要说了一遍。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只有老周沉稳的呼吸声。“标记鱼……这不是老派河道工人的做法。早年水利局为了研究洄游,会用剪鳍片或者无害染料,但这种……像是高科技玩意儿。”老周顿了顿,语气凝重,“悦水置业……他们前身是‘悦来建筑工程队’,二十年前光河第一次大规模清淤硬化河岸,就是他们承建的。这帮人,对光河地下那些弯弯绕绕的老管子,怕是比水务局的人还熟。”
这个消息像一道闪电,劈开了陈小鱼脑中的迷雾。悦水集团不仅想在河上盖楼,他们可能早就深度参与了光河的“改造”,甚至……掩盖了一些东西。标记鱼,或许不是为了研究,而是为了监控——监控那些可能还记得老路、甚至会通过某些残存的地下暗渠、游到不该游的地方的鱼。这些鱼,是活的证据,证明光河的血脉并未完全被水泥封印。
“周伯,我记得您说过,光河老城区段下面,有很多废弃的排水涵洞和旧河道,像迷宫一样?”
“是啊,六七十年代建的,后来新的排污系统起来,很多就半废弃了。有些口子被封死了,有些嘛……年久失修,谁也说不清通到哪里。你小子想都别想!”老周立刻猜到了他的意图,语气严厉起来,“那下面黑灯瞎火,结构不稳,而且谁知道现在里面通的是污水还是沼气!太危险了!”
“我明白。”陈小鱼没有争辩,“我只是想搞清楚,他们到底在怕什么。为什么连一条鱼游过的路,都要如此紧张地标记、监控。”
挂掉电话后,陈小鱼的心跳反而平静下来。恐惧依然存在,但一种更强烈的、想要揭开真相的冲动压倒了它。他知道,沿着被标记的鱼可能游动的路径,逆流而上,或许就能找到问题的源头。
接下来的两天,陈小鱼的生活看似恢复了平静。他照常去“老渔记”打工,整理渔具,应对偶尔前来打探消息或表示支持的街坊。但暗地里,他利用一切空闲时间,查阅旧地图、城市基建档案(能在网上找到的有限部分),并沿着光河支流,尤其是那些疑似有旧涵洞入口的区域进行实地探查。他不再带钓竿,而是背着一个普通的双肩包,里面装着强光手电、简易防毒面具(从消防器材店买的)、指南针、粉笔和一根结实的绳索——都是都市探险的基础装备。
他的目标,锁定在城乡结合部一片待开发的区域。这里位于暗溪的上游,根据老旧地图标注,附近曾有一个规模不小的旧式排水闸口,连接着一段通往主河道的暗渠。如今,这片区域被围墙圈起,墙上喷着“悦水地产”的标语和规划图,里面杂草丛生,堆放着建筑垃圾。但陈小鱼在一次傍晚的探查中,绕过围墙的尽头,在一丛茂密的野生灌木后面,发现了一个半塌陷的、仅容一人弯腰进入的水泥涵洞入口。一股带着铁锈和有机物腐败味道的、微弱的气流,正从黑洞洞的入口缓缓吹出。
就是这里了。
周六凌晨四点,城市陷入一天中最沉寂的时刻。陈小鱼穿上一身深色的旧衣服和防滑的溯溪鞋,背起准备好的背包,再次来到了这个涵洞入口。他深吸一口气,戴好头灯,拉上冲锋衣的拉链,弯腰钻了进去。
洞内瞬间被黑暗和浓重的潮湿气味吞噬。头灯的光柱划破黑暗,照亮了布满苔藓和粘滑物质的水泥管壁。脚下是浅浅的、流速缓慢的水流,冰凉刺骨。空气浑浊,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污水、霉菌和某种化学剂的怪味。他戴上口罩,小心翼翼地前行。
涵洞时宽时窄,岔路众多。他只能用粉笔在管壁上留下标记,并时刻关注指南针的方向,确保自己大致朝着下游,也就是城市中心区的方向前进。黑暗中,只有自己的脚步声、水流声和粗重的呼吸声被无限放大。他不时能看到一些生活在黑暗中的生物:快速爬过的潮虫、吸附在管壁上的螺类,甚至有一次,头灯光芒扫过水面,一条苍白的、眼睛已经退化的小鱼一闪而过。生命在这种极端环境下,依然以某种扭曲的方式存在着。
前行了约莫半个小时,估计已经深入地下近一公里,涵洞突然变得开阔,汇入一个更大的地下空间。这里像是一个废弃的小型调节水池,脚下是及膝的积水,四周是斑驳的混凝土墙壁,头顶很高,隐约能看到一些锈蚀的钢筋和管道残骸。
而就在这片地下空间的尽头,陈小鱼的头灯光柱,捕捉到了一幕让他血液几乎凝固的景象:
一截明显是新建不久的、碗口粗的白色pVc管道,从一侧墙壁破开一个口子伸出来,正在汩汩地向外排放着一种泛着诡异乳白色荧光的液体!这些液体流入池中,与原本灰黑的水体混合,散发出一种刺鼻的、类似于消毒水和有机溶剂混合的气味。在光柱的照射下,那些荧光物质在水面形成了短暂的光晕,与他之前发现的颗粒颜色极其相似!
更让他心惊的是,在排放口下方的水边,他看到了几个被随意丢弃的、印有模糊标签的化学试剂桶,标签上的字迹虽已磨损,但仍能辨认出“悦水环保科技”的字样和某些化学分子式!
这里根本不是什么废弃的涵洞,这里是一个非法的、隐蔽的排污口!悦水集团,一边在岸上打着“生态社区”的旗号,一边却在地下,向他们声称要保护的河流,偷偷排放着这种来历不明的荧光废水!
陈小鱼强忍着愤怒和恶心,迅速用手机拍照、录像,记录下这一切。他注意到,在那荧光废水汇入的水域,几乎看不到任何水草或生物迹象,一片死寂。
就在他准备收集水样时,头顶上方,远远地传来了模糊的、像是重型车辆驶过的轰鸣声,紧接着,一些灰尘和碎屑从洞顶簌簌落下。
陈小鱼心中一凛,立刻关掉了头灯,将自己隐藏在水池边的阴影里。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除了车辆声,似乎还有一种……金属摩擦的细微声响,正从某个通风口或者检修通道的方向传来,由远及近。
有人来了!
他迅速环顾四周,这个地下空间虽然开阔,但能藏身的地方并不多。他紧紧贴着冰冷潮湿的墙壁,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手中的强光手电,此刻仿佛有千斤重,既可以作为防身的武器,也可能瞬间暴露自己的位置。
黑暗的地下世界中,只有那汩汩的排污声和越来越近的、不祥的金属摩擦声,交织成一曲令人窒息的都市暗面交响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