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的泄洪闸管理站像一头搁浅的巨兽,匍匐在水库边缘的峭壁之下。雨水疯狂地敲打着锈蚀的铁皮屋顶,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陈小鱼蜷缩在潮湿的墙角,身下垫着老铁不知从哪儿翻出来的一张发霉的草席。左腿骨折处被老铁用树枝和撕碎的布条重新固定过,剧痛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仅存的清醒。每一次呼吸,肋骨都传来尖锐的刺痛,提醒着他从仓库火海中逃出生天的代价。
老铁坐在门口一块磨得光滑的石头上,佝偻着背,像一尊被风雨侵蚀的石雕,浑浊的眼睛透过雨幕,死死盯着外面墨黑色的水库和更远处模糊的山影。他手里的廉价卷烟早已熄灭,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时不时侧耳倾听,捕捉着风雨声之外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
“邮件……应该已经发出去了。”陈小鱼的声音嘶哑,几乎被雨声淹没。
老铁没有回头,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哑声道:“铁路上的老伙计,靠得住。最快明天下午,省城那边就能收到。”他顿了顿,补充道,“就看那帮记者的骨头,硬不硬了。”
希望像风中残烛,微弱地摇曳。他们将最后的赌注,压在了一封寄往远方的邮件上。而此刻,他们如同被困在孤岛的囚徒,等待着的,可能是救援的船只,也可能是更猛烈的风暴。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白天,雨势稍歇,但天空依旧阴沉如铅。老铁出去了一趟,带回几个野果和一点干净的雨水。他告诉陈小鱼,外面“不太平”,有生面孔在水库周边转悠,像是巡库的,但眼神不对。
“是‘清道夫’的人,还是在找我的?”陈小鱼问。
“说不准。”老铁摇摇头,脸色凝重,“可能都是。你跳楼、仓库爆炸,动静太大了。现在你是明面上的靶子。”
陈小鱼沉默。他现在寸步难行,就是一个活靶子。所有的主动权,似乎都已交出,只能被动等待命运的裁决。这种无力感,比身体的疼痛更令人窒息。
他望着窗外那片浩渺而阴沉的水面,北山水库。一切的起点,也是可能终结的地方。代码xq-7b\/83指向的那个水下节点,那个吐出金属怪物的洞穴,就在这片深不见底的水下。张策、老铁的侄子、还有那些被掩盖的真相,都沉在这墨绿色的水底。
“老铁叔,”陈小鱼忽然开口,“你说……那水底下,到底藏着什么?”
老铁转过身,深邃的目光看向水库,仿佛能穿透水面,直抵深渊。“藏着一个城市的脏东西,还有一帮人的黑心肝。”他声音低沉,“我侄子出事前,有次喝酒,跟我说过一句胡话,说他们在水库底下干活,像在给阎王爷修房子,见不得光。”
给阎王爷修房子……陈小鱼打了个寒颤。那不仅是处理污染物,更像是在构建一个地下的、隐秘的帝国。悦水集团的野心,恐怕远不止掩盖污染那么简单。
傍晚,雨又下了起来,而且越来越大,伴随着电闪雷鸣。狂风卷着雨水,从破损的窗户灌进来,小屋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水库的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涨,浑浊的浪涛猛烈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和废弃的栈桥。
“这雨邪性,”老铁望着窗外,眉头紧锁,“几十年没见这么大的雨了。怕是……要出事儿。”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水库深处,隐隐传来一阵沉闷的、如同巨兽咆哮般的轰鸣声,持续了十几秒才消失。那不是雷声,更像是……某种结构在水下崩塌或泄压的声音。
陈小鱼和老铁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疑。代码指向的节点,能承受这种级别的暴雨和压力变化吗?
就在这时,老铁那个只能接打电话的老年机,突然刺耳地响了起来。在这风雨交加的荒野,这铃声显得格外诡异。
老铁看了一眼号码,脸色微变,示意陈小鱼禁声,按下了接听键。
“喂?”老铁的声音尽量保持平静。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急促而紧张的声音,伴随着巨大的风雨声,几乎听不清:“铁叔……不好了!水库……水库那边出怪事了!b区那个老泄洪洞……好像在往外冒黑水!还……还有油花!好多死鱼浮上来了!”
打电话的是水库附近村子的一个老渔民,和老铁相熟。
老铁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你看清楚了?确定是b区老洞?”
“千真万确!那水黑的!味道冲鼻子!跟以前化工厂排的差不多!”
老铁猛地挂断电话,看向陈小鱼,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惊和……一丝绝望的明悟。
“b区老泄洪洞……就是代码里那个位置附近!”陈小鱼失声道。暴雨冲击,水压剧变,那个秘密的“清道夫”节点,可能真的出了问题!泄露了!
“他们不是在处理污染物……”老铁的声音颤抖着,带着巨大的愤怒,“他们他娘的是把那些脏东西,直接封存在水库底下了!现在……现在压不住了!”
真相,以一种最残酷、最直接的方式,即将浮出水面。不是通过邮件,不是通过调查,而是通过这场天灾,通过这即将被污染的水源!
几乎在同一时间,陈小鱼那台关机的预付费手机(他跳楼前藏在鞋里的备用机),突然屏幕亮了一下,显示有一条新的加密信息接入。他之前设置的极端条件触发接收(特定基站信号强度变化)生效了!
他颤抖着开机,点开信息。发信人赫然是那个久无音讯的“深水”!
信息极其简短,只有一句话:
“堤将溃,速离险地。‘鱼汛’已至,静候佳音。”
“鱼汛已至”!省城那边有动作了!严副组长?还是媒体?
但此刻,“速离险地”已经成了一句空话。陈小鱼重伤难行,而水库泄漏的危机近在眼前。更重要的是,他们不能走!他们是此刻距离真相最近的人,是唯一可能目睹并记录下这灾难性泄漏第一现场的人!
老铁显然也明白了局势的严峻。他猛地站起身,翻出管理站里遗弃的一个老旧的防水望远镜和一台还有电量的数码相机(像素很低),塞进一个破旧的背包。又找出两件散发着霉味的旧雨衣。
“小子,”老铁把雨衣扔给陈小鱼,眼神决绝,“咱们走不了,也不能走。得把这事,捅出去!现在就捅出去!”
他架起陈小鱼,将一根充当拐杖的粗树枝塞到他手里。“扶着我!我们去最近的、能看到b区泄洪洞的高地!”
两人互相搀扶着,一头扎进狂暴的雨夜。风雨如刀,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陈小鱼的腿疼得几乎晕厥,全靠老铁拖着。泥泞的山路滑不留足,闪电不时撕裂夜空,映照出水库那汹涌翻腾、如同沸水般的可怕景象。
终于,他们连滚带爬地抵达了一处突出的山崖。老铁举起望远镜,看向b区方向。尽管风雨模糊了视线,但他还是看到了——一股明显的、不同于周围水色的暗黑色水带,正从峭壁下的某个洞口不断涌出,在水面上扩散,所过之处,泛起诡异的油光和白色的泡沫。死鱼的身影在波浪中若隐若现。
老铁用颤抖的手,举起数码相机,对着那恐怖的一幕,按下了快门。闪光灯在雨夜中如此微弱,却仿佛一道刺向黑暗的利剑。
陈小鱼靠在一块岩石上,看着老铁的背影,看着远处那象征灾难的黑色水带,心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冰冷的平静。饵已沉底,线已绷紧。水库的泄漏,就是那被惊动的、最巨大的鱼挣扎时搅起的浑浊。而他和老铁,就是站在岸边,记录这一切的钓者。
“拍下来了……”老铁放下相机,声音沙哑,“得想法子……传出去。”
就在这时,远处水库大坝方向,突然传来了隐约的、越来越多的警笛声,由远及近,红蓝闪烁的灯光刺破雨幕,正迅速向水库这边聚集。
是来处理泄漏的,还是来“处理”他们的?
陈小鱼和老铁紧紧靠在一起,望着那越来越近的警灯,如同两尊凝固在暴风雨中的礁石。
鱼汛已至,漩涡中心,他们已无处可逃,唯有静候那最终的结局,是沉没,还是……钓起那吞噬光明的巨物。雨,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