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电视台一号演播厅的灯光,白得有些不真实,炙烤着陈小鱼裸露在外的皮肤。他坐在铺着深绿色绒布的证人席上,左手下意识地摩挲着膝盖上那块尚未完全消退的疤痕,右手则规整地放在桌下,指尖微微蜷缩。面前是呈弧形排开的听证委员会委员们,表情严肃,眼神锐利如探照灯。更远处,是黑压压的媒体席,长枪短炮的镜头聚焦在他身上,闪烁着冰冷的光。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高级香水、木料抛光剂和无形压力的特殊气味。
这是关于光河污染事件及北山水库泄漏事故的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省级联合公开听证会。前两次,他因伤势未愈,仅提供了书面证词和录像。这一次,他必须亲自到场,直面这场席卷全省的风暴中心。
“……所以,陈小鱼先生,根据你的证词和张策遗留的资料,你坚信‘清道夫’计划的核心,是悦水集团在有关人员的默许甚至协助下,系统性、有组织地非法转移并封存高危污染物,而非其对外宣称的生态修复?”主审委员的声音通过扩音器,在寂静的会场里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陈小鱼抬起眼,目光扫过委员席,扫过台下那些或关切、或审视、或漠然的面孔,最后落在斜前方空着的一个座位上——那是为“已故关键证人张策”保留的位置。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干涩和肋骨的隐痛,声音清晰,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的沙哑:
“我坚信。我亲眼见过暗渠排放的荧光颗粒,亲手从水下机器人上取下带有编码的部件,亲身经历了由此引发的一系列追杀和灭口企图。北山水库的泄漏,不是意外,是长期非法作业导致的必然恶果。张策先生用生命换来的证据,以及后续官方的调查结果,都证实了这一点。”
他的陈述没有激昂的控诉,只有冷静的事实罗列,却像一块块沉重的石头投入水中,在会场内外激起层层涟漪。媒体区响起一片压抑的快门声和记录笔的沙沙声。
接下来的质询环节,如同在雷区行走。悦水集团聘请的顶级律师团,问题刁钻苛刻,不断试图将他的个人行为描绘成“偏执的民间调查者”、“缺乏专业依据的臆测”,甚至暗示他与张策之间存在“不可告人的交易”。对方试图将水搅浑,将技术问题复杂化,将刑事犯罪淡化为商业纠纷。
陈小鱼始终端坐着,像一块被浪潮反复拍打却岿然不动的礁石。他不再仅仅依赖个人经历,而是引用了严副组长团队提供的部分公开调查数据、水文报告,甚至提到了那份生态本底调查中关于特殊菌株的发现,用以佐证污染物的长期存在和特殊性。他的反击,有理有据,逻辑清晰,展现出一种与年龄和经历不符的沉稳与坚韧。这背后,是无数个不眠之夜的资料研读,是与林夕和少数可信专家的反复商讨,是背负着张策、老铁等人期望的巨大重量。
当对方律师再次纠缠于一个技术细节,试图引向无休止的争论时,陈小鱼突然抬起头,目光直视对方,声音不高,却瞬间压过了所有的杂音:
“律师先生,我们在这里讨论编码、讨论数据、讨论流程,这很重要。但请不要忘记,光河两岸,有多少人因为被污染的水源而患病?北山脚下,那些世代靠水吃饭的渔民,现在面临着什么?张策先生、老铁师傅,还有那些无声无息的受害者,他们付出的代价,难道还不足以让我们跳过文字游戏,直面问题的核心吗?——核心就是,有人为了利益,系统地毒害了我们共同的水源,并且试图用谎言和暴力来掩盖!”
会场出现了短暂的死寂。随即,媒体区爆发出一阵骚动。陈小鱼这番话,像一把利刃,剥开了所有虚伪的包装,直指人心。
听证会持续了整整四个小时。当主席敲下法槌,宣布本次听证会结束时,陈小鱼才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疲惫席卷全身。严副组长快步走来,在他耳边低语:“表现很好。剩下的,交给法律和时间。”
走出电视台大楼,夜风凛冽。台阶下,无数记者蜂拥而至,话筒和镜头几乎要戳到他的脸上。问题像雨点般砸来:
“陈先生,你对最终审判结果有信心吗?”
“悦水前董事长当庭否认所有指控,你怎么看?”
“你未来的打算是什么?会继续从事环保吗?”
“据说有受害居民打算集体起诉,你会参与吗?”
刺眼的闪光灯让他有些眩晕。他停下脚步,没有回答任何一个问题,只是抬起头,望向城市夜空。被光污染染成暗红色的天幕下,看不见星星。然后,他目光下移,看向远处那条在夜色中静静流淌的光河。河岸两边,新安装的景观灯带勾勒出它的轮廓,仿佛一条被驯服的、闪着人工光泽的巨蟒。
他推开面前的话筒,在便衣人员的护送下,沉默地坐进等候的车辆。车窗升起,隔绝了外面的喧嚣。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听证会像是最后一场激烈的搏斗,抽干了他最后的气力。战斗似乎结束了,但他知道,真正的“余波”才刚刚开始。法律的审判漫长而曲折,环境的修复更是以数十年计,而人心的创伤与记忆,又如何轻易平复?
几天后,他搬离了临时住处,在离老城区不远、一个相对安静的老小区租了个顶楼带天台的小房子。他没有回“老渔记”,强子最终听从了他的建议,但将店铺改头换面,成了一个兼卖渔具、书籍和咖啡的“水边驿站”,偶尔举办小型的生态讲座或观影会,生意不温不火,却成了少数知情者一个小小的聚集地。陈小鱼投了一点钱,不参与经营,只是偶尔去坐坐,听听老街坊的闲聊,看看那些开始重新回到光河边、带着孩子认鱼识水草的年轻父母。
林夕来看过他一次,带了一盆新的绿萝,换下了之前那盆有些蔫了的。两人站在天台上,看着楼下街巷里穿梭的人流和车灯。她告诉他,她接受了南方一所大学的教职,同时也会参与一个跨国河流保护的非政府组织项目。“需要换换环境了。”她笑着说,眼里有释然,也有不易察觉的怅惘。陈小鱼点点头,没有挽留。他们像两条曾经在惊涛骇浪中并肩的船,如今风浪暂息,各自驶向需要航行的水域。
他找了一份不需要太多体力、时间相对自由的工作——为一家线上科普平台撰写关于城市水系生态和钓鱼文化的专栏。稿费微薄,但足够生活。他开始系统地整理父亲的手札,结合自己的经历和搜集的资料,尝试用更平和、更建设性的笔触,去讲述一条河流的前世今生。写作时,他习惯性地摩挲着那枚穿在绿萝枝上的鱼钩。
一个周末的黄昏,他独自一人,再次走到光河边。修复工程已近尾声,新铺的草皮泛着嫩绿,新栽的树木还撑着支架。河水比之前清澈了许多,甚至能看到水底新铺的净水卵石。几个老人在新修的凉亭下聊天,几个孩子在水边小心翼翼地放纸船。
没有鱼。至少肉眼看不到。大规模的清淤和消毒,几乎摧毁了原有的生态系统,恢复需要漫长的时间。他在河边一块新放置的景观石上坐下,静静地看着平静的水面。没有钓竿,没有鱼饵,只是看着。
一个穿着小学校服、戴着红领巾的小女孩,怯生生地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个塑料小鱼玩具。
“叔叔,你在钓鱼吗?”她好奇地问。
陈小鱼愣了一下,摇摇头,温和地笑了笑:“没有,只是看看水。”
“水里会有鱼吗?”女孩眨着大眼睛,“我奶奶说,以前这里有很多鱼的。”
“会有的。”陈小鱼看着女孩清澈的眼睛,轻声说,“只要水干净了,它们就会游回来的。”
“哦。”女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跑开了。
陈小鱼望着女孩的背影,又看向水面。清水无鱼,是现状,但或许不是终点。他曾经的“钓鱼”,是为了揭露藏匿于浊水之下的罪恶;而未来的“钓鱼”,可能意味着等待,意味着守护,意味着参与重建,意味着告诉像那个小女孩一样的孩子,一条健康的河流应该是什么样子。
他站起身,准备离开。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风吹过河面,泛起细碎的涟漪,仿佛有看不见的生命在下面萌动。
钓者或许终将老去,钓竿也会朽坏。但只要有水流动,有对清澈的渴望,就总会有人,站在水边,以各自的方式,继续垂钓——钓取真相,钓取记忆,钓取希望,钓取那条或许永远无法完全抵达、却值得永远追寻的、名为“家园”的鱼。
他的都市钓鱼故事,以惊涛骇浪开始,终将归于这长流不息的余波之中。而水波之下,新的故事,正在悄然孕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