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环保垂钓邀请赛”在一片看似圆满的喧嚣中落幕。媒体通稿铺天盖地,盛赞这是一场“体育竞技与生态环保完美结合”的盛会,展示了光河治理的“卓越成果”,提升了城市的“绿色形象”。获奖选手高举奖杯和赞助商产品的照片占据了各大版面,“清泉坊”的品牌LoGo与清澈的河水、健康的鱼获同框,传递出强烈的正面信号。官方发布的总结数据显示,赛事期间水质稳定,鱼获放流率100%,未发生任何环境事故。
陈小鱼的名字,在官方报道中仅以“赛事生态顾问团队”成员的身份被一笔带过。他提出的缩短赛时、降低扰动的建议,被巧妙地包装成“赛事组委会基于环保理念主动采取的优化措施”,成为了彰显主办方环保决心的注脚。
喧嚣过后,河岸迅速恢复了平静。临时设施被拆除,垃圾被清运,彩旗和拱门消失,只留下一些新铺设的地面和略显疲惫的草木,证明着不久前那场盛事的存在。示范带又回到了日常的状态,只是来往的游人似乎更多了些,指着河面议论着比赛的精彩瞬间。
陈小鱼的生活,也似乎回到了正轨。他依旧每天巡视河岸,记录数据,接待偶尔的参观调研。但一种无形的变化,悄然发生。
区里新成立的“光河生态经济带管理办公室”正式挂牌运作,办公地点设在了河对岸新落成的商务楼里。陈小鱼被通知去开过一次会,会场宽敞明亮,工作人员年轻干练,ppt做得精美炫目,内容全是关于“品牌价值提升”、“流量转化”、“商业合作模式创新”。他在会上发言,重申基础生态监测和数据积累的重要性,得到的回应礼貌而疏离:“陈顾问的意见很专业,我们会认真研究,纳入整体规划考量。” 但他能感觉到,自己熟悉的那个以技术和生态为核心的工作语境,正在被一种更宏大、更商业化的叙事所覆盖。
更明显的变化来自实际工作。他提交的常规监测报告,收到的反馈越来越慢,有时甚至石沉大海。他申请添置一批更精密的便携式水质检测设备的报告,被以“预算统筹考虑”为由搁置。就连示范带日常维护的一些具体问题,他协调起来也感觉比以前滞涩,总有些无形的壁垒。
一天,管理办公室的新任副主任,一位四十岁左右、穿着得体、言辞精干的负责人,特意到河边“偶遇”陈小鱼,进行了一场看似随意的谈话。
“陈工啊,这段时间辛苦你了!”副主任笑容可掬,“比赛很成功,社会反响非常好,这说明我们光河板块的发展潜力巨大啊!区里市里都非常重视,接下来的开发建设步伐肯定会加快。”
陈小鱼点点头,没说话。
副主任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推心置腹:“不过啊,老陈,咱们的工作思路也要与时俱进。现在大环境是发展,是效益。光靠以前那种‘守’的姿态,恐怕跟不上形势了。有些数据嘛,只要在安全线内,呈现的方式可以更……积极一些。要多从正面宣传,多挖掘亮点,这样才能吸引更多的投资和关注,形成良性循环嘛!”
陈小鱼抬起眼,看着对方:“副主任,生态数据的第一要务是真实。底线守不住,亮点毫无意义。”
副主任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那是自然,真实是基础。我的意思是,要学会在发展中解决问题,不要因为一些细枝末节,影响了发展大局。你说对吧?”他拍了拍陈小鱼的肩膀,“你是老同志,有经验,要多支持我们年轻人的工作啊!”
谈话不欢而散。陈小鱼明白,自己成了那个“不合时宜”的人。他坚持的“底线”,在有些人看来,成了阻碍“大局”的“细枝末节”。
更大的冲击来自几天后。他接到正式通知,因“工作需要和岗位优化”,他不再担任光河示范带的“专职生态顾问”,而是被调整到新成立的“管理办公室”下属的“技术保障组”,担任“顾问”,负责“提供必要的技术咨询”。他的日常巡视工作,交由办公室新招聘的两名应届毕业生接手。
明升暗降,实权被架空。陈小鱼看着那份措辞严谨的调令,心中一片冰凉。他想起比赛期间自己力排众议、坚持启动应急预案的场景,想起那些不眠之夜监控数据的日子。功劳是集体的,而“固执”和“不识时务”,却是他个人的。
他没有争辩,默默收拾了河岸边那个简易办公点里的个人物品——几本厚厚的笔记本、父亲的手札复印件、一个用了多年的水杯。离开时,他最后看了一眼光河。河水在冬日的阳光下静静地流淌,看似一切如常,但他知道,水下的暗流,已经改变了方向。
他回到“水边驿站”,强子看到他提前回来,脸色不对,想问又不敢问。陈小鱼只是摇摇头,泡了杯浓茶,坐在老位置,望着窗外。
“小鱼哥,”强子最终还是没忍住,低声说,“我听人说……管理办公室那边,最近和‘清泉坊’走得很近,好像在策划一个什么‘光河水源地探访’的大型活动,还要推出一款高端联名矿泉水……他们是不是……嫌你碍事了?”
陈小鱼抿了一口苦涩的茶,没有回答。资本的逻辑很简单,投入要求回报。一场成功的赛事只是开始,后续的品牌捆绑、产品开发、地产升值才是更大的蛋糕。一个过于较真、坚守生态底线的“顾问”,自然是需要被“优化”掉的。
他感到一种深深的疲惫,不是身体的累,而是心累。一种孤军奋战、螳臂当车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他守护着这条河,却发现河流已经成为别人棋盘上的筹码,而他自己,正被逐渐移出棋局。
傍晚,他鬼使神差地又走到了那个僻静的河湾。暮色中,他惊讶地看到了那个神秘的老者。老者依旧坐在那块熟悉的石头上,但没有带钓竿,只是静静地望着河水,背影在苍茫暮色中显得格外萧索。
陈小鱼走过去,在旁边坐下。两人沉默了很久。
“水退了。”老者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像风吹过干枯的芦苇。
陈小鱼一愣,看向河面。水位确实比前阵子低了一些,露出浅滩的泥痕。
“热闹过了,该走的走了,该留下的,还在水里。”老者继续喃喃自语,像在说河,又像在说人。“钓鱼的人,盼水涨;打鱼的人,盼水退。立场不同,看到的风景就不同。”
陈小鱼心中一震,看向老者。老者也缓缓转过头,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洞察世事的清明。
“小伙子,你钓的是鱼,他们钓的是利。鱼在水里,利在岸上。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好自为之。”说完,老者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蹒跚着离去,再次消失在暮色中,像一个古老的寓言。
陈小鱼独自坐在河边,直到夜幕完全降临,寒意刺骨。老者的话,点破了他心中的迷惘。他之前的“钓鱼”,是技术性的,是守护性的,目标是水下的生态平衡。而现在的博弈,是资源性的,是利益性的,战场在岸上,在会议室,在报表里。他用的“钓竿”不对了。
他站起身,望向对岸管理办公室所在的、灯火通明的新大楼,又看向脚下沉静流淌的黑暗河水。赛事的喧嚣已然散尽,但真正的“赛后余波”,才刚刚开始荡漾。他被冲上了岸,成了一个旁观者。但水下的鱼还在,河还在流。他知道,自己的守护还远未结束,只是必须换一种方式,换一根更适合在这片新水域垂钓的“钓竿”。这根钓竿,或许不再是官方的头衔,而是更坚韧的意志,更清醒的头脑,和更隐蔽的行动。河水无声,新的钓线,已在黑暗中悄然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