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河下游近江口的风,带着大江的潮润和航运特有的柴油气味,吹拂着陈小鱼略显单薄的衣衫。他站在一段荒废的旧码头上,脚下是开裂的水泥板和锈蚀的铁锚。眼前,光河在此处豁然开阔,水色与浑黄的大江之水交融,形成一道模糊的分界线。对岸,新跨江大桥的桥墩如同巨兽的脚踝,深深扎入水中,施工栈桥向江心延伸,焊花闪烁,打桩机的轰鸣低沉而持续。
这里已远离了示范带的整洁与祥和,更像是一片被遗忘在城市发展缝隙中的边缘地带。废弃的仓库、杂乱堆放的建材、以及不远处那个仍在运转的老旧散货码头,共同构成了一幅粗粝而真实的工业河岸图景。林夕提供的关于“微量有机酸酯类物质脉冲信号”的信息,像一根刺,扎在陈小鱼的心头,让他无法安心于上游的平静。
过去几天,他像幽灵一样,在下游河岸反复巡查。凭借对父亲手札的熟悉和多次冒险积累的经验,他重点关注那些图纸上标注模糊、或与现实地形存在出入的区域。他伪装成钓鱼爱好者、摄影发烧友,甚至借口研究本地水文历史,小心翼翼地接近一个个可能的“锚点”——那些连接着地上与地下、现在与过去的潜在风险源。
今天,他的目标是脚下这座废弃码头延伸至水下的一处混凝土墩台。根据一份泛黄的旧港区规划图复印件(他从市档案馆故纸堆里费尽周折才找到),这个墩台下方的淤泥中,埋藏着一段早已废弃的、连接着当年沿江几家化工厂的工业废水压力管道接口。尽管官方记录显示该管道已于二十年前封停,但陈小鱼怀疑,岁月的侵蚀和近年来的密集工程施工,可能使其出现了未被察觉的破损或渗漏。
他放下背包,取出一个改装过的、带长线水下摄像头的简易探测装置。这是他利用旧零件和网购模块自己组装的“土工具”,虽然简陋,但在浅水区探查足够用。他选择在午后这个码头工人休息、对岸施工噪音最大的时段行动,以最大限度地减少被注意的可能。
将摄像头缓缓沉入浑浊的河水中,屏幕上显示出模糊的水下世界:摇曳的水草、沉底的垃圾、游动的小鱼。他操控着线缆,让摄像头贴近墩台基座扫描。水流有些急,摄像头不时晃动。突然,屏幕画面被一大片暗褐色的、异常致密的絮状沉积物覆盖。陈小鱼屏住呼吸,调整角度,仔细辨认。在沉积物的边缘,他似乎看到了一截不同于周围环境的、略显规整的弧形轮廓,像是管道的残骸。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粗鲁的呵斥从他身后传来:
“喂!干什么的?!这里不准钓鱼!赶紧走!”
陈小鱼心中一凛,迅速收起线缆,关闭设备。转过身,看到两个穿着类似保安制服、但样式不统一的男人正快步走来,面色不善。他们不像正式的港口安保人员。
“不好意思,我就拍几张照片,马上走。”陈小鱼举起手中的普通相机(用于伪装),语气平静。
“拍什么拍!这里是施工区域,闲人免进!把相机拿来看看!”为首的一个高个男人伸手就要抢。
陈小鱼后退一步,护住相机,同时敏锐地注意到对方制服上一个模糊的标识,似乎与对岸“悦水湾”二期工地的承建商logo有几分相似。他的心沉了下去。难道这个废弃码头,也被纳入了他们的控制范围?或者,他们只是在虚张声势,防止有人窥探对岸的施工?
“我是区里示范带的生态顾问,例行巡查水质。”陈小鱼亮出工作证,试图稳住对方。
那两人愣了一下,交换了一个眼神,气势稍敛,但依旧没有让开的意思。“顾问也不行!这一片都归项目部管,有规定!你快走,不然我们不客气了!”
陈小鱼知道纠缠无益,反而可能暴露刚才的探查。他点点头,收起设备,转身快步离开。他能感觉到那两道目光一直钉在他的背上,直到他拐过堆场的一个角落。
这次遭遇,非但没有打消他的疑虑,反而像在迷雾中点亮了一盏警示灯。对方过激的反应,说明这片区域确实有他们不想让人靠近的东西。是担心施工影响?还是水下真的藏着不想被发现的秘密?
他没有直接回市区,而是绕道去了下游那个仍在运营的老散货码头。码头上起重机轰鸣,货船往来,工人们忙碌着。他找到码头管理处一位年纪较大的老师傅,借口写一篇关于光河航运变迁的文章,递上烟,闲聊起来。他有意无意地将话题引向废弃码头和对岸的施工。
老师傅话匣子打开,吐着烟圈说:“那边啊……老早以前是化工厂的专用码头,管子都通到江底,后来厂子搬了,码头也废了。现在对面搞那么大工程,打桩震得我们这边老房子都晃悠!前阵子还说我们这边水质检测有点小问题,怀疑是不是对面打桩把什么老管子震漏了……唉,上面扯皮呗,也没个说法。”
“水质问题?”陈小鱼心中一动,“具体是什么问题?”
“那就不清楚了,听说是什么有机物指标偶尔偏高,也不严重,时有时无的。”老师傅摇摇头,“这江大河大的,有点波动也正常。就是烦他们施工,太吵!”
辞别老师傅,陈小鱼心中的拼图又多了一块。老师傅的话,与林夕的信息、他自己的怀疑,形成了微妙的印证。那个废弃码头下的老管道,很可能因对岸剧烈的打桩作业,出现了间歇性的渗漏!泄漏物被巨大的江水量稀释,所以常规监测难以持续捕捉,只表现为偶尔的脉冲信号和轻微指标波动。
这是一个极其隐蔽的污染源,像一颗埋在河床下的“定时炸弹”,其触发机制(打桩震动)和表现方式(间歇脉冲)都增加了发现和证实的难度。
当晚,陈小鱼将自己连日来的调查发现、遭遇阻拦的情况以及老码头工人的说法,整理成一份详细的、带有强烈个人推断但逻辑清晰的报告,再次通过加密渠道发送给了区环保分局那位局长,并抄送给了那位参与地下空间摸底项目的老地质工程师。他在报告中强烈建议,立即组织专业力量,对光河下游近江口段,特别是废弃码头区域和可能关联的老旧工业管网,进行一次有针对性的、精细化的水下勘探和沉积物采样分析。
他知道,这又是一次“越级”和“多事”,可能会引来不必要的关注甚至反感。但他无法坐视不理。光河的治理成果来之不易,不能因为一个被遗忘的“暗流锚点”而功亏一篑。
发出报告后,他站在天台上,望着城市边缘那片灯火通明的工地。打桩声隔着遥远的距离传来,沉闷而有力,仿佛敲击在城市脆弱的地脉之上。他手中没有钓竿,但他感觉自己的神经,就像无数根无形的钓线,早已深入那条河的每一处暗流,敏感地捕捉着任何一丝异常的颤动。
这一次,他钓的不是鱼,也不是罪证,而是一个可能引发连锁反应的、危险的“锚点”。都市的暗流,从未真正平息,它们只是换了一种更隐蔽的方式,继续涌动。而他的使命,就是在这些暗流酿成新的风暴之前,找到它们,锁定它们。夜还很长,水下勘探的结果,将决定下一步的走向。平静的河面下,一场新的博弈,才刚刚开始。